林野的手指在黃銅鎖扣上頓了三秒,指腹蹭過鎖身氧化出的暗綠色紋路,像觸到一層薄而脆的時光。閣樓天窗漏下的斜陽把木匣染成暖金色,匣壁上“沈記鐘表行”的燙金字樣早已斑駁,卻仍能辨認出當年刀工的利落——這是上周整理外婆舊物時,在樟木箱最底層翻出的東西,也是他回到青川鎮的第三個月,發現的第一個“異常”。
“哢嗒”一聲,鎖扣應聲而開。不是他撬開的,而是鎖芯裡的彈簧像終於鬆了勁,自己彈了開來。林野屏住呼吸,掀開匣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鬆節油與老木頭的氣味撲麵而來,匣底鋪著的暗紅色絨布上,靜靜躺著一塊懷表,還有一疊泛黃的信紙。
懷表的表盤是琺琅質地,表麵裂了一道蛛網狀的細紋,指針停在三點十四分。林野捏著表殼輕輕翻轉,背麵刻著一朵極小的玉蘭花,花瓣邊緣的細槽裡積著灰,卻在陽光下顯出溫潤的光澤。他忽然想起外婆臨終前說的話:“青川鎮的鐘,走的不是尋常時間,有些事,等表針再動的時候,才會真的開始。”當時他隻當是老人彌留之際的胡話,直到此刻指尖觸到懷表冰涼的金屬殼,才覺出一陣莫名的心悸。
信紙是用藍黑墨水寫的,字跡娟秀卻有力,落款都是“沈知夏”。林野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外婆的舊相冊裡有一張黑白照片,穿學生裝的少女站在鐘表行櫃台前,笑容清亮,照片背麵就寫著“知夏”。第一封信的日期是1987年9月21日,開頭第一句就讓他攥緊了信紙:“今日見著鐘表行新來的學徒,眉眼竟與夢裡人有七分像,隻是他左手虎口處,少了一顆痣。”
林野下意識摸向自己的左手虎口——那裡確實有一顆淺褐色的痣,是小時候爬樹被樹枝刮破後留下的疤,後來慢慢長成了痣。他喉結動了動,繼續往下讀,信裡寫的多是日常瑣事:給鎮東頭的王奶奶修好了停擺的座鐘,發現學徒總在傍晚盯著西山頂的雲發呆,自己新調的鐘擺走時比往常準了半分鐘。可讀到第五封信時,語氣突然變了:“昨夜閣樓的鐘響了十三下,我看見學徒在櫃台後拆一塊懷表,表殼裡藏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九月廿一,勿往西橋’。”
九月廿一,正是今天。林野抬眼看向窗外,西山頂的雲已經被染成了深紫色,暮色正順著青石板路往鎮中心漫。他想起昨天在鎮口麵館聽人說的閒話,說西橋上個月翻修時,工人在橋墩下挖出了一個舊木盒,裡麵隻有半塊懷表機芯,後來不知被哪個孩子撿走了。
“林先生?”樓下傳來鄰居張嬸的聲音,帶著幾分急促,“你看見我家小滿了嗎?這孩子下午說去西橋那邊玩,到現在還沒回來。”
林野心裡“咯噔”一下,抓起懷表就往樓下跑。客廳的掛鐘正好敲了七下,他路過櫃台時瞥了一眼——那是外婆留下的老式掛鐘,走時一直很準,可此刻分針卻停在了三點十四分,和懷表裡的指針一模一樣。
“我去找她。”林野抓起外套,腳步剛踏出門口,就聽見身後傳來“嘀嗒”一聲輕響——掛鐘的分針突然動了,從三點十四分,慢慢跳到了三點十五分。
西橋離林家不算遠,沿著青石板路走十分鐘就能到。暮色已經很重了,路邊的路燈還沒亮,隻有幾家住戶的窗戶透出昏黃的光。林野一邊走,一邊喊小滿的名字,聲音在空蕩的巷子裡傳得很遠,卻隻有自己的回聲。
走到西橋橋頭時,他忽然看見橋欄杆上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是小滿。“小滿!你怎麼在這兒?”林野鬆了口氣,快步走過去。
小滿卻沒回頭,隻是指著橋下的河水,聲音輕輕的:“林哥哥,你看,水裡有光。”
林野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橋下的河水泛著一層淡淡的藍光,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水裡發光。他蹲下身,剛想仔細看,就聽見懷裡的懷表突然“嘀嗒”響了一聲——是表針開始走了。他猛地掏出懷表,隻見表盤裡的琺琅細紋正在慢慢變亮,背麵的玉蘭花圖案,竟像是活了一樣,花瓣在微微顫動。
“這表……”林野的聲音有些發顫,他忽然想起信裡的話,“九月廿一,勿往西橋”。
就在這時,小滿突然站起身,朝著橋中間跑去,嘴裡喊著:“媽媽!我看見媽媽了!”
林野心裡一緊,連忙追上去:“小滿,彆跑!”
可小滿跑得很快,轉眼就到了橋中間。林野剛要抓住她的胳膊,就看見小滿的腳下突然出現了一道裂縫,裂縫裡透出和河水一樣的藍光。小滿“啊”了一聲,身體開始往下沉。
“小滿!”林野伸手去拉,指尖卻隻碰到了她的衣角。就在這時,他懷裡的懷表突然飛了出去,落在橋中間的裂縫上。懷表的表盤瞬間裂開,裡麵的機芯掉了出來,正好卡在裂縫裡。藍光突然消失了,裂縫也慢慢合上。
小滿安全了,她站在橋中間,愣愣地看著林野:“林哥哥,我剛才好像看見媽媽了,她在水裡對我笑。”
林野把小滿抱起來,心裡卻滿是疑惑。他撿起地上的懷表,發現表盤裡的琺琅細紋已經不見了,隻剩下一塊普通的金屬殼。就在他準備把懷表放回口袋時,忽然注意到表殼內側貼著一張小小的紙條,是用和信紙一樣的藍黑墨水寫的,隻有一句話:“下一個九月廿一,該你來了。”
林野的手指攥緊了紙條,指腹因為用力而發白。他抬頭看向橋下的河水,暮色已經完全籠罩了小鎮,河水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可他知道,剛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覺——懷表動了,掛鐘的指針也動了,外婆說的“有些事才剛開始”,或許真的開始了。
他抱著小滿往回走,腳步比來時沉重了許多。路過鎮口的麵館時,他看見麵館的窗戶上貼著一張舊報紙,報紙的日期是1987年9月22日,頭條新聞的標題是:“青川鎮西橋坍塌,鐘表行學徒失蹤,疑與前日橋墩挖出的舊物有關。”
林野的腳步頓住了。他忽然想起信裡的那個學徒,想起自己左手虎口的痣,想起懷表裡停在三點十四分的指針。他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小滿,又看了看手裡的懷表,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裡浮現:外婆留下的,不是一塊普通的懷表,而是一個約定,一個跨越了幾十年的約定。
回到家時,張嬸已經在門口等得急了,看見小滿平安回來,連忙把她抱過去。林野把剛才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張嬸聽得臉色發白,一個勁地說“造孽”。
林野回到自己的房間,把懷表和信紙放回木匣裡,鎖上黃銅鎖扣。他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的夜空,心裡滿是疑問:1987年的九月廿一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個失蹤的學徒是誰?信裡的沈知夏,後來又去了哪裡?還有紙條上的“下一個九月廿一,該你來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書桌抽屜裡突然傳來“嘀嗒”一聲輕響——是他昨天從閣樓裡翻出來的一個舊鬨鐘,一直沒上發條,此刻卻自己響了。林野打開抽屜,隻見鬨鐘的指針停在了三點十四分,和懷表、掛鐘一樣。
他拿起鬨鐘,剛想上發條,就看見鬨鐘的背麵貼著一張紙條,字跡和懷表裡的一模一樣:“想知道答案,就去鐘表行的地下室。”
林野的心臟猛地一跳。他知道沈記鐘表行的位置,就在鎮中心,現在已經改成了一家雜貨店。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此刻的時間是晚上八點整,可掛鐘的指針,卻又停在了三點十四分。
他攥緊了手裡的鬨鐘,決定明天一早就去雜貨店看看。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書桌抽屜裡的信紙,正慢慢變得透明,最後消失不見;而木匣上的“沈記鐘表行”燙金字樣,卻比之前更亮了,像是在指引著什麼。
夜色漸深,青川鎮的所有鐘表,都停在了三點十四分。隻有林野懷裡的懷表,還在“嘀嗒”、“嘀嗒”地走著,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