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拂過京城的大街小巷,帶走了最後一絲冬日的寒意,卻卷起了另一場無形的波瀾。
司農署的官印朱紅鮮亮,蓋在“濟安堂”的批複文書上,宣告著這個小小的民辦醫坊終於得到了朝廷的認可。
消息傳開,整條胡同都沸騰了。
百姓們自發地圍在堂前,臉上洋溢著質樸的喜悅。
幾個剛治好了眼睛、能在夜裡看清東西的孩童,更是手拉著手,繞著醫堂不知疲倦地奔跑,口中唱著自編的童謠:“濟安奶奶好,夜裡看得了!不吃苦藥湯,明睛粥管飽!”
清脆的童音裡,雲漪站在三級石階上,看著眼前這一切,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就在這時,衣角被輕輕拽了一下。
她低頭,看見小豆子正仰著臉,一雙黑亮的眼睛裡閃爍著渴望與不安。
他小手裡緊緊攥著一本邊緣卷曲、紙頁泛黃的《千金方》抄本,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怯怯地喚道:“娘……我也想認字,我想看懂這個。”
這一聲“娘”,讓雲漪的心猛地一顫,隨即被一股更強大的決心所填滿。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張麵孔,聲音清亮而堅定:“濟安堂能有今日,全賴各位街坊鄰裡信賴。醫者仁心,傳道授業亦是本分。我在此宣布,濟安堂不收分文束脩,隻求一顆向善之心。自今夜起,堂內設‘夜課三盞燈’——凡是願意學習醫理、辨識藥性的,無論男女老幼,皆可入堂聽講!”
話音落下,人群先是寂靜,隨即爆發出更熱烈的歡呼。
當晚,三盞油燈被點亮,驅散了藥堂角落的黑暗。
來的人不多,七個半大的孩子,兩個抱著孩子的婦人,還有一個常來幫忙的啞巴裁縫。
雲漪沒有講深奧的經絡穴位,而是用一支炭筆,在粗糙的草紙上畫出五穀的模樣,用最簡單的圖畫講述五穀如何滋養肝血、明亮雙目。
阿阮則在一旁,將她的言語化作京城百姓最熟悉的俚語,一句句翻譯給大家聽。
寂靜的藥堂裡,隻有炭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孩子們專注的呼吸聲。
蜷在藥櫃頂上的墨影,懶洋洋地甩了一下尾巴,金色的瞳孔在燈火下熠熠生輝,仿佛也在聆聽這醫道的初傳。
夜色漸深,一名身形瘦削的蒙麵少年敲響了濟安堂的後門。
他動作極快,將一個沉甸甸的布包塞進雲漪手中,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少年人特有的沙啞:“有人在城西藥市放了話,不讓你們拿到上等的好藥。這些川芎和黃芪你先用著。”
雲漪渾身一震,這聲音……有些熟悉。
她急忙追出門去,可那少年身形敏捷,幾個閃身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巷尾,隻留下一陣微弱的藥香。
次日清晨,雲漪在整理那包藥材時,指尖觸到了一絲異樣。
在藥包的夾層裡,藏著一張折疊整齊的紙條。
展開一看,上麵是一行清雋有力的字跡:“夜盲非虛火上攻,乃肝血虧虛所致。可用枸杞地黃湯加減,以滋水涵木。”
這精當的醫理,這熟悉的處方風格……雲漪的呼吸驟然一滯。
是李承安!
她絕不會認錯。
他明明身陷囹圄,卻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醫者的本心。
她沒有聲張,默默將這批上好的藥材混入新一批的“明睛粥”中。
當晚,她在堂前的石階上,照例留下一碗溫熱的藥粥,旁邊壓了一張字條:“若有高人指點,此碗敬您。”
那一夜,屋簷上傳來一聲極輕微的瓦片響動,墨影卻一反常態地沒有發出任何警告的低吼,隻是安靜地蹲在窗邊,望著某個方向。
雲漪心中一動,緩緩推開門。
石階上,那碗藥粥已經空了,碗邊靜靜地躺著一片乾枯的梧桐葉,葉脈上被人用指甲劃出了一道極細的痕跡,是個“安”字。
雲漪拿起那片葉子,抬頭望向清冷的月光,唇邊泛起一絲極淡的笑意,輕聲呢喃:“原來你也記得。”
與此同時,皇城最深處的影殿內,一封關於濟安堂的最新密報被呈到嬴夜的案前。
他修長的手指展開信報,目光掠過“夜課三盞燈”、“藥材封鎖”、“神秘相助”等字眼,最終,他提起朱筆,在報文末尾緩緩寫下批注:“此女如蒲草,看似柔順,實則堅韌難控。宜……順勢而觀之。”
風穿過幽深的回廊,帶著一絲涼意。
濟安堂的屋脊上,墨影忽然弓起身子,對著沉沉的夜空,發出一聲悠長而輕微的嗚叫,像是在宣告著什麼,又像是在警示著什麼。
這幾日的京城,平靜得有些反常。
濟安堂的夜課學生一天比一天多,明睛粥的香氣飄滿了整條胡同,一切都欣欣向榮。
然而,雲漪心中卻隱隱有一絲不安。
這過分的寧靜,仿佛是暴風雨來臨前,大海暫時收斂了所有的波濤。
她知道,自己這顆投入京城這潭深水的小石子,激起的漣漪,恐怕已經觸及到了漩渦的中心。
而下一個被卷入其中的,又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