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露浸濕了宮牆的青磚。
雲漪將連夜整理好的圖錄與物證納入懷中,汞粉樣本用油紙細細包裹,香囊夾層的殘留物則封於小瓷瓶內,地底滲毒的脈絡圖更是描繪得一絲不苟。
她必須趕在早朝之前,將這一切呈報內務省,通過最正規的途徑,將這樁深埋地底的陰謀撬開一道縫隙。
然而,當她走到宮門附近那道熟悉的朱牆之下時,一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憑空出現,攔住了她的去路。
是影密衛都指揮使,嬴夜。
他似乎已在此等候多時,玄色織金的長袍下擺沾染了清晨的濕氣,麵容隱在熹微的晨光與宮燈的暗影之間,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
“你要去內務省?”嬴夜的聲音比他身後的石獅子還要冷硬。
雲漪心頭一緊,下意識地護住懷裡的圖卷。
“你說香有毒——”嬴夜向前一步,逼人的氣勢瞬間籠罩下來,“可知道這‘淨心香’,是先帝爺在世時親批的貢品,禦筆朱批‘延壽三載’,天下皆知?你說有人謀害公主——可知道三年前,正是公主親下懿旨,以惑亂宮闈之罪,將三百名自稱能勘破龍脈的方士儘數焚殺於北陵?”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砸在雲漪的心上。
這些宮中秘聞,她一介小小醫官如何能知曉?
先帝的禦批,公主的殺業,任何一樁都足以讓她的所有證據變成一張催命符。
嬴夜的目光如刀鋒般刮過她蒼白的臉:“你若執意要掀開這個蓋子,就得先準備好,被這蓋子反過來砸死。”
寒意從腳底直竄上天靈蓋。
雲漪低頭看著懷中那冰冷的圖卷,腦海中卻不受控製地閃過昨夜的畫麵——容嬤嬤服下解毒湯劑後,猛烈咳嗽,最終從喉嚨深處咳出的一口拳頭大的黑痰。
那不是尋常病灶,那是一個忠心耿耿侍奉了皇室三十年的老仆,被自己日夜守護的信仰反噬後,積壓在五臟六腑裡的毒。
她猛地抬起頭,直視著嬴夜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我不是要掀蓋子,也不是要追究誰對誰錯。我隻是想問一句:當整個宮殿都在呼吸著同一股毒氣,從天子到宮婢,無一幸免時,誰又能分得清,到底是誰在害誰?”
嬴夜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晨風吹乾了他袍角的露水。
最終,他側過身,讓出了一條通路。
“三日。”他留下兩個字,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的疲憊,“三日之內,隻許查香坊,不許提人名。三日之後,無論你查到什麼,都爛在肚子裡。”
午後,雲漪在容嬤嬤的引領下,再次進入了內務庫。
這一次,她們的目標是曆年“淨心香”的采買賬冊。
故紙堆積如山,空氣中彌漫著陳腐與灰塵的味道。
容嬤嬤親自為她翻找,終於在一排落滿蛛網的木架頂層,找到了一個紫檀木匣。
匣中是近二十年的貢品記錄。
雲漪一卷卷地翻閱,當指尖觸及十年前癸未年冬月的那一筆記錄時,她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那一批“淨心香”的來路,竟不是任何一家皇商,而是由“守陵監”特供。
而在簽收人的位置上,赫然蓋著一方私印——武安侯,嬴烈。
嬴夜的父親!
更詭異的是,從那一年起,此後每年的冬至,守陵監進貢的香料都會比前一年遞增兩成,這個增量周期,竟與她從地底毒脈圖錄上推演出的地脈躁動周期,嚴絲合縫地吻合!
她正欲深究這背後令人毛骨悚然的關聯,蹲在她腳邊的墨影突然弓起身子,喉嚨裡發出威脅的“嗬嗬”聲。
下一刻,黑貓如一道閃電般躥上高高的梁柱,尖利的爪子在常人無法觸及的暗格裡一陣扒拉,一卷被灰塵封存得幾乎看不出原貌的名冊掉了下來。
雲漪接住名冊,吹開積塵,四個篆字映入眼簾:《熏香侍者名錄》。
她一頁頁翻到最後,名單末尾處,一個用淡墨添上的名字讓她心頭劇震——周氏,原侯府管事,調入東苑香房,甲子年起供奉三更香。
原來周氏並非偶然落敗被貶,而是早在多年前,就已被精心算計,納入了這個以人命為祭品的巨大體係!
就在此刻,一陣陰風從庫房半開的窗戶灌入,一片焦黑的枯葉打著旋,悄無聲息地飄落在她攤開的賬冊上。
葉脈之上,用不知名的針尖刻著一個極細的“止”字。
那筆鋒的走勢,與前夜李承安留在她窗台上的“安”字,如出一轍。
有人在暗中示警,也有人在拚命阻攔。
雲漪猛然醒悟,這張網遠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廣。
而此時,一直躁動不安的墨影,已悄然蹲踞在窗外的簷角上。
它一動不動,琥珀色的瞳孔收縮成一道豎直的細線,死死地望向北方——那是皇陵的方向。
它喉間發出持續而壓抑的低嗚,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宮牆與泥土,聽見了來自地底深處,那一聲聲從未停歇過的、夾雜在香煙裡的啼哭,正無聲無息地升騰,纏繞著這九重宮闕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