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三刻,日頭最毒,廷尉大堂內的氣氛比烈日下的石板還要灼人。
堂上主審官驚堂木一拍,聲如悶雷,堂下眾人心頭齊齊一顫,“西坊妖言案”正式開審。
被押上來的死士形容枯槁,眼神卻如死水般平靜,仿佛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可當主審官問及幕後主使時,他卻突然抬起頭,乾裂的嘴唇翕動,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鋼針,直直刺向官列中的一人。
“指使小人的,並非什麼方外妖道,而是……禮部主簿,陳大人!”
此言一出,滿堂死寂,隨即被陳主簿暴怒的嘶吼撕裂。
他猛地跨出官列,官帽都險些歪掉,指著那死士的手指因憤怒而劇烈顫抖:“一派胡言!你這賊囚,竟敢當堂血口噴人!大人,此乃誣告,請依大周律例,對其反坐,施以極刑!”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堂裡回蕩,帶著被冤枉的滔天之怒,一時間竟讓不少人信了幾分。
就在堂上氣氛劍拔弩張之際,一道清冷的身影自旁聽席後緩緩走出。
雲漪步履沉靜,手中捧著一卷書冊,對上首的主審官微微頷首。
她沒有參與任何爭辯,隻是將那卷書冊呈了上去,聲音不高不低,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大人,此乃太醫院張醫正親筆所書的《醫案實錄》,其中記載,幾名涉案道士與這名死士體內,皆檢出了‘迷心蠱’的微量殘毒。”
“迷心蠱”三字一出,堂上頓時響起一片倒吸涼氣之聲。
這等南疆邪術,早已在中原絕跡百年。
雲漪不理會眾人的驚駭,繼續說道:“醫正發現,此蠱平日潛伏無害,唯有長期接觸以特定比例熔鑄的青銅器,其上散發的微末氣息才會將其催發,令人心智受人操控。小女不才,鬥膽請大人查驗自道觀繳獲的那座機關銅鶴的紋路,再比對一下……從陳主簿府上家傳禮器拓下的這幅圖樣。”
兩幅拓圖在公案上並排展開,眾人凝神望去,隻見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銅器,其腹底一處不起眼的雲雷紋,竟是分毫不差,宛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陳主簿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整個人如遭雷擊,癱軟在地。
滿堂嘩然,議論聲如浪潮般洶湧。
雲漪卻已悄然退至廊下,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她對身側的小禾低聲說道,語氣冷得像初冬的霜:“他以為將兩件東西分藏兩地便萬無一失,卻不知,連他私宅裡用來擦拭那件禮器的布巾,都早已浸透了催發蠱毒的銅灰。”
當夜,長夜司的玄色身影如鬼魅般穿行於暗巷。
嬴夜親率精銳,以雷霆之勢突襲了陳主簿的私宅。
在一間書房的夾牆之內,冰冷的鐵器撬開暗格,一整本記錄著往來人員與資金流動的名冊,以及一封尚未送出的密信,赫然在目。
嬴夜展開密信,燭火下,落款處的那個官職與私印,讓他瞳孔驟然一縮——都察院左都禦史,張承。
一個區區主簿,竟牽扯出一位權重朝堂的禦史!
正當嬴夜下令將人犯及家眷全部收押時,一道尖銳的傳令聲劃破夜空,宮中內侍手持金牌令箭,帶著徹骨的寒意疾馳而至。
嬴夜被迫停下腳步,獨自立在皇城宮門外的風雪之中。
那名麵無表情的傳旨官,當著他和他身後一眾蓄勢待發的長夜司緹騎,高聲宣讀了那道簡短得近乎敷衍的口諭:“陳主簿一案,暫免拘捕,待查核實。”
短短八個字,像八根冰錐,狠狠釘入嬴夜的心口。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一寸寸收緊,指節發白,緊緊攥住了腰間那塊溫潤的龍紋玉佩。
風雪迷眼,他卻一動不動,直到那傳旨的隊伍消失在宮牆深處。
歸途的馬蹄聲在空寂的雪夜裡顯得格外沉重。
路過永安侯府的角門時,嬴夜勒住了韁繩。
昏黃的燈籠下,雲漪裹著一件半舊的棉襖,正靜靜地站在那裡,小小的身影在風雪中幾欲飄搖,顯然是在等他。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不怕審嗎?”她沒有問他結果,隻是突兀地開了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
嬴夜沉默著,隻是看著她。
“因為他們篤定,隻要死不承認,物證再多,也無法形成一條完整的鎖鏈,將他們所有人釘死。”她抬起眼,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望向遠處那片燈火輝煌卻冰冷刺骨的皇宮輪廓。
夜風卷起她的發絲,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雪吞沒,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鋒銳。
“可我現在,已經把構成那條鎖鏈的每一環,都親手釘進了他們每一個人的骨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