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卿手捧沉重的金匱,在萬千目光的注視下,一步一步走下丹墀,他蒼老而洪亮的聲音穿透寒風,回蕩在寂靜的皇城內外:“先帝遺命,若有非常之變,社稷無主,則由‘識詔、護民、行道’者暫攝相位,待皇子成年歸政。”
話音落定,文武百官皆垂首肅立,無人敢發一言。
三皇子尚在繈褓,而天下已如沸水,這份遺詔既是定海神針,也是一道催命符,誰敢在此刻接下這副重擔?
人群的寂靜隻持續了片刻,便被震天的呼聲撕裂。
“請雲娘登階!”那聲音從一個角落燃起,瞬間燎遍了整座皇城,彙成一股無可阻擋的洪流,狠狠撞擊著朱紅的宮牆。
雲漪就立在丹墀之下,一身素衣在皚皚白雪中顯得格外單薄,手中那碗尚有餘溫的米湯,是她從城外粥棚帶來的唯一信物。
她沒有應聲,更沒有抬頭望向那象征著無上權力的九重宮闕,而是緩緩轉身,麵向身後那一張張或激動、或期盼、或麻木的麵孔。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她雙膝一軟,竟朝著萬民跪了下去。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碗米湯放在身前的雪地上,而後鄭重地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石板,聲音清晰而堅定:“奴婢雲漪,今日不為相,隻為一諾——若諸位信我這一碗湯的誠意,便請同我守此三約:一不株連,二不流血,三不論出身,唯以安民為先。”
天地間刹那死寂。
人群中,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嫗顫巍巍地拄著拐杖,第一個跪倒在地,嘶啞地喊道:“老婆子願守此約!”
仿佛一個信號,她身邊的孩童、遠處的乞兒、街角的商販,成百上千的人接二連三地伏拜下去,那聲浪不再是請求,而是一種莊嚴的誓言,回蕩不絕。
宗正寺卿老淚縱橫,他親手開啟金匱,從中取出那枚通體烏黑、纏繞著赤金絲線的玄玉印綬。
宮道儘頭,嬴夜靜靜佇立,望著雲漪拾級而上,那背影單薄得仿佛風一吹就倒,步履卻穩如山嶽。
他無聲地解下腰間最後一枚影密衛的腰牌,指尖一彈,將其投入路邊的火盆。
火焰驟然騰起,吞沒了那塊代表著他過往身份的玄鐵。
就在此刻,一名內侍連滾帶爬地從殿內奔出,尖著嗓子高喊:“陛下口諭!新相入殿前,須焚舊籍以證清白——即刻燒毀所有冷宮卷宗、貞和遺物及程槐案卷!”
雲漪的腳步停在了最後一級台階上,眉心幾不可察地一蹙。
這是新帝的最後一道試探,一道絕殺之局。
順旨焚書,她便親手斬斷了自己為無數冤魂昭雪的根基;抗旨不遵,便是公然與皇權為敵,落人口實。
她沒有回頭,隻是平靜地開口:“勞煩公公回稟陛下,奴婢不敢違旨。”
話音剛落,數名侍衛抬著三口沉重的木箱走上前來,當眾開啟。
箱中沒有一卷案牘,隻有一摞摞寫滿了名字的百姓血書、一件件破爛不堪的冬衣殘片、一本本被孩童傳唱的歌謠抄本。
雲漪伸出手,輕輕撫過一件繡著蓮花的粗布衣,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每個人聽清:“這些,才是埋葬在過往歲月裡,真正的‘舊籍’。它們記載的不是宮闈秘事,而是萬民之痛。”
火盆裡的火不知何時已經熄滅,那道尖銳的聖旨也再無人提起。
是夜,相府舊址,塵封多年的院落裡亮起了第一盞燈。
雲漪親手點燃燈芯,那燈油裡,混著她當年在冷宮熬湯時摔碎的陶罐碎片,被細細研磨成了粉。
燈火搖曳,映照著牆壁上懸掛的一幅空白詔軸,墨已備好,隻待落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