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滯澀的一拍,如巨石投入深潭,漣漪瞬間擴散至整座皇城。
冷宮深處,三皇子眼睫微顫,猛然睜開了雙眼。
纏繞他多年的混沌與迷惘如潮水般退去,隻餘下刺骨的清明。
他下意識地撫向耳後,那塊曾讓他痛不欲生的紅痕已然淡化,隻剩一抹淺粉。
辰時的微光透過破敗的窗欞,照亮了他眼底殘存的驚恐。
“白綾為憑,星鬥為引……”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仿佛從一場漫長而恐怖的夢中初醒,“每逢月圓,我便會走到貞和宮的廢井邊,母後的聲音就在耳邊,一遍遍地重複這句話。”
話音未落,宮門被輕輕推開。
雲漪端著一碗尚冒著熱氣的蓮子羹,緩步而入。
她身後跟著神情凝重的禁軍統領與幾位老臣。
雲漪將殘帛拓片與蓮子羹的配方並置於桌案,隨即開啟了她那洞察人心的異能。
刹那間,三皇子心中那股劫後餘生的恐懼、對往事的迷茫,以及提及母親時深切的悲傷與孺慕,如決堤的洪水般湧來,其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偽。
她心中大定,取出那本李嬤嬤臨終前留下的、布滿奇異凸點的摩語書冊。
當她的指尖撫過書頁,再對照從井底灰甕中拚湊出的焦帛全文時,一個個獨立的字詞終於被串聯成一句完整而震撼的詔令。
“吾子繼位,必除邪祟;若朕身不由己,詔以白綾為憑,虎符為信,托付賢相,安定社稷。”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如此!
先帝遺詔中的“賢相”,並非指向某個特定的權臣,而是一個考驗,一個留給後世的希望——誰能勘破這層層迷霧,誰能以民為念,誰能行撥亂反正之大道,誰便是先帝托付社稷之人!
幾乎就在詔書被完全破譯的同一時刻,皇城之外,人聲鼎沸,彙成一股足以撼動九重宮闕的洪流。
成千上萬的百姓自發聚集在宮門前,他們手中沒有兵刃,隻有一碗碗溫熱的米湯、清甜的蓮子羹,或是一件件樸素的粗布冬衣。
他們的呼聲單純而堅定:“請雲娘登階!請雲娘攝政!”
與此同時,太醫院最深處的秘窟內,嬴夜獨自麵對著那條懸於法陣中央、浸染著帝王心血的白綾。
它曾是操控一切的根源,是他存在的唯一意義。
他緩緩抬手,掌中寒光凜冽,欲要將其斬斷,徹底了結這荒唐的宿命。
然而,一旁的古老銅鏡中,卻幽幽映出了他身後的幻象——那個在冷宮的寒夜裡,顫抖著喂他喝下第一口米湯的奶娘,轉身離去的背影,竟與雲漪的身影漸漸重合。
握刀的手猛然頓住。
嬴夜眼中的殺意與決絕寸寸碎裂,最終化為一片深沉的死寂。
他緩緩收刀,轉而從牆上取下火把,毫不猶豫地擲向大陣核心。
火焰轟然騰起,吞噬了白綾,更點燃了遍布秘窟的、細若遊絲的銅線。
無數銅線在烈焰中熔斷,發出尖銳而淒厲的嘶鳴,仿佛是萬千傀儡在同一瞬間得到了解脫,發出的最後悲鳴。
當嬴夜走出煙熏火燎的秘窟時,天地間已是一片銀白。
宮牆拐角處,他看見了雲漪。
她正蹲下身,低著頭,用乾淨的布條仔細為一個凍傷了雙手的乞兒包紮。
他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風,上前一步,想為她擋去風雪。
雲漪卻先一步察覺,輕輕推開了他的手。
“你現在不是刀,也不是影子了。”她抬起頭,沾著藥灰的臉頰上綻開一個清淺的微笑,“你是自由的人。”
嬴夜的手僵在半空。
遠處,沉重的鐘鳴聲響起,宗正寺那塵封已久的祖製金匱,正被莊重地開啟,準備迎奉新相。
他凝視著她的雙眼,喉結滾動,忽然問了一個毫不相乾的問題:“若有一日,天下再無善可積,你還會留下嗎?”
雲漪沒有直接回答。
她隻是從身旁的食盒裡,端出一碗新熬的米湯,塞進他冰冷的手中,輕聲道:“隻要還有人願意喝,我就還在。”
風雪,在這一刻悄然停歇。
一縷金色的朝陽刺破厚厚的雲層,灑向巍峨的宮闕。
那道光芒,不偏不倚地照亮了通往權力之巔的白玉階。
雲漪轉過身,迎著那光,一步一步,拾級而上。
她的身影纖弱,卻無比堅定。
在她的身後,是俯首叩拜的萬千民眾,是歸於靜默的萬裡山河。
皇宮的正門,在萬眾矚目下,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緩緩向兩側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