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開啟的瞬間,並非預想中深沉的黑暗,而是一股溫潤的氣流撲麵而來,帶著陳年的鬆香與墨香。殿內沒有燈燭,卻處處透著柔和的白光,光線並非來自某處光源,而是從牆壁、地麵、穹頂的紋路中滲透出來——那些紋路竟是由無數細小的秦篆組成,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細看之下,每個字都在微微顫動,仿佛有生命般。
“這殿裡……全是字?”蘇烈舉著火折子湊到牆邊,火光與白光交融,秦篆的筆畫突然變得清晰,像是在他眼前鋪展開一幅流動的畫卷。
洛璃指尖輕觸牆麵,秦篆的紋路竟順著她的指尖遊走,在她掌心凝成一個“醫”字。“這些字能感應人心。”她驚奇地看著掌心的字漸漸淡去,“你心裡想什麼,它們就會顯什麼。”
阿鬼試著在心中默念“師父”,牆麵果然浮現出一個蒼老的“師”字,筆畫間帶著他師父獨有的、略微傾斜的收尾。他眼眶一熱,指尖撫過那個字,字的邊緣竟滲出點點紅光,像極了師父臨終前咳在玉佩上的血跡。
林野則注意到殿中央的高台,台上擺著一張石案,案上沒有青銅器皿,隻有一卷展開的竹簡,竹簡旁放著一支石筆,筆尖沾著的墨汁漆黑發亮,似乎從未乾涸。“那竹簡上的字,在變。”他輕聲提醒。
眾人走近高台,果然見竹簡上的秦篆正在緩緩流動,像是有人用石筆實時書寫。此刻顯現的句子是:“心之聲,有顯有隱。顯者,人前人語;隱者,夜深私語。能辨隱顯,方過此殿。”
“又是試煉。”蘇烈嘖了一聲,“這玄武九淵是跟我們的‘心’杠上了?”
話音剛落,殿內突然響起細碎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耳邊低語。林野側耳細聽,那聲音竟與他師父的語調一模一樣:“野兒,九宮陣破不得,破了地脈失衡,天下要亂的。”
他渾身一震,猛地轉頭,卻不見任何人影。“師父?”他試探著喊了一聲,回應他的隻有牆壁秦篆的顫動。
“這是……幻聽?”洛璃臉色發白,她耳邊響起的是母親的聲音,帶著病中的虛弱:“璃兒,那藥你不該還回去,娘的病……娘等不起啊。”
蘇烈的臉色也很難看,他聽到的是當年被他搶了軍功的士兵臨死前的嘶吼:“蘇烈!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你憑什麼踩著我的命往上爬!”
阿鬼耳邊的聲音最是刺耳——是那個殺了他師父的黑衣人,在雪夜裡發出的獰笑:“老東西,還想給我治傷?你的草藥裡摻了砒霜吧!我殺你,是你活該!”
四人被各自的“幻聽”困住,耳邊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急促,那些深埋心底的愧疚、恐懼、疑慮被一一勾起,像藤蔓般纏上心臟,勒得人喘不過氣。
“彆信!”林野猛地攥緊地脈之心,白光從掌心溢出,“這是聽心殿的伎倆,用我們最在意的人的聲音,勾起我們的隱憂!”
他的話像一道驚雷,蘇烈猛地晃了晃腦袋,用工兵鏟狠狠砸向地麵:“放你娘的屁!”他對著空氣怒吼,“李三,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後來在你墳前守了三個月,把軍功還給了你家人!我欠你的,用這輩子的安穩還!你要是真有靈,就該看清楚,我蘇烈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混小子了!”
他的吼聲落下,耳邊的嘶吼果然弱了幾分,石案上的竹簡浮現出新的字:“怒可破妄,然未及辨。”
洛璃則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腦海中浮現出母親臨終前的模樣——母親拉著她的手說:“璃兒,把藥還回去是對的,咱不能讓張屠戶的兒子也走娘的路。娘這輩子沒做過虧心事,閉眼也安心。”她對著空氣輕聲道:“娘,我懂了。您要的不是保命的藥,是心安。那藥還回去,您睡得才踏實。”
耳邊的虛弱低語漸漸消散,竹簡上又添一句:“慈可化怨,漸及辨也。”
阿鬼的應對最是平靜,他從懷中掏出師父的玉佩,將其貼在石案上的竹簡旁,玉佩的“仁”字與竹簡上的秦篆相觸,發出“嗡”的輕響。“你說師父的草藥裡有砒霜,”他對著空氣緩緩開口,“可我在師父的藥簍裡找到了你的藥方,上麵寫著‘寒毒入骨,需以砒霜為量以毒攻毒’。他不是想害你,是你自己不懂醫理,嚇破了膽。”
黑衣人的獰笑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迷茫的歎息,漸漸隱去。竹簡上再添:“智可明惑,已及辨矣。”
最後輪到林野,他耳邊的“師父”仍在勸說:“野兒,聽師父的,彆再往前走了。你師叔說得對,守陵人守的就是九宮陣,破陣就是毀了祖宗基業啊。”
林野舉起地脈之心,白光照亮了整個高台:“師父,您臨終前說‘守陵人守的不是墓,是人心的清明’。可這九宮陣聚的是煞氣,養的是執念,分明是在害人心!您當年被石俑所傷,難道不是因為九宮陣的煞氣作祟?您不讓我破陣,是怕我出事,不是真的覺得這陣該守一輩子,對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懇切,像是在跟真正的師父對話。耳邊的聲音沉默了片刻,最後化作一聲歎息,帶著釋然:“野兒,你比師父看得透。”
隨著這聲歎息消散,殿內的幻聽徹底消失,隻剩下秦篆流動的輕響。石案上的竹簡浮現出完整的句子:“怒破妄,慈化怨,智明惑,誠通心。四者具,可聽真聲。”
“這就過了?”蘇烈摸了摸後腦勺,還有些發懵。
林野卻指著石案旁的石筆:“恐怕還要我們自己寫點什麼。”他拿起石筆,墨汁落在竹簡上,竟泛起金光。“這竹簡,是讓我們寫下自己的‘真聲’。”
蘇烈第一個上前,在竹簡空白處寫道:“我蘇烈,當年搶軍功是錯,傷人性命是過。往後餘生,守道義,護弱小,不求功名,隻求心安。”石筆落下,字跡化作紅光,融入竹簡。
洛璃寫下:“醫者仁心,不分貴賤,不徇私情。當年偷藥是錯,往後行醫,唯求問心無愧。”字跡泛著綠光,與蘇烈的紅光交相輝映。
阿鬼的字最簡單:“守仁心,渡煞影,不記仇,常思恩。”玉佩上的“仁”字與他的字跡共鳴,泛起溫潤的白光。
林野最後落筆,寫下:“破陣非為毀,是為淨。守陵人守的不是陣,是地脈清明,人心安寧。”地脈之心的光芒與他的字跡相融,在竹簡上凝成一顆跳動的光點,如同心臟。
四人寫完,竹簡突然騰空而起,化作一道光帶,纏繞著殿內的秦篆紋路遊走。整個聽心殿開始震動,牆壁上的秦篆紛紛脫落,在空中組成一幅巨大的星圖,星圖中央最亮的那顆星,正對應著他們來時的方向。
“這是……地脈全圖!”林野驚呼,“星圖上亮著的點,都是地脈的節點!”
星圖下方,緩緩升起一道石門,門內不再是幽暗的通道,而是透著溫暖的金光,隱約能聽到水流與鐘鳴交織的聲音。
“看來這才是玄淵的真正出口。”阿鬼望著那道石門,“聽心殿不是要困住我們,是要我們在看清自己的真身後,才能找到正確的路。”
洛璃回頭望了一眼空蕩蕩的石案,那裡的墨汁已經乾涸,石筆靜靜躺著,像是在等待下一個需要“聽真聲”的人。“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人會來這裡。”
“總會有的。”林野握緊地脈之心,“隻要還有人執著於仇恨、功名、私欲,這聽心殿就永遠有用。但也總會有人像我們一樣,能走出自己的心魔,找到真聲。”
四人穿過石門,身後的聽心殿漸漸隱去,秦篆的輕響化作遠處的鐘鳴。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這是一座環形的地宮,中央是個巨大的泉眼,泉水清澈見底,汩汩湧出,在空中凝成水幕,水幕上倒映著人間的景象:炊煙嫋嫋的村莊,埋頭耕作的農夫,嬉笑打鬨的孩童……
泉眼旁立著塊石碑,上麵刻著“地脈之源”四個大字,碑下壓著一卷泛黃的帛書,上麵用隸書書寫著幾行字,顯然是後世之人留下的:“玄淵九淵,非為困人,是為示人:心淨則地脈淨,心亂則地脈亂。欲淨地脈,先淨己心。”
“原來這才是秦始皇墓的核心秘密。”林野拿起帛書,指尖撫過上麵的字跡,“所謂的‘養煞池’‘九宮陣’,不過是用來考驗後人的工具。真正要守護的,是讓每個人都能守住自己的那顆‘淨心’。”
蘇烈望著水幕中自己的倒影,那個曾經暴戾的少年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個眼神沉穩的漢子。“這麼說,我們不用再闖關了?”
阿鬼看向泉眼深處,那裡隱約能看到玄龜的影子,它正安靜地趴在泉眼底部,背甲上的星圖與水幕中的人間景象相連,像是在默默守護著這份安寧。“闖不闖關不重要了。”他輕聲道,“重要的是我們知道了該守什麼。”
洛璃從藥箱裡取出幾粒種子,撒在泉眼周圍的泥土裡:“這是我從朱雀九宮帶出來的‘安心草’,據說能安神定氣。就讓它在這裡生根發芽吧,也算我們來過的證明。”
林野將地脈之心輕輕放在泉眼旁,晶石融入泉水,化作點點星光,順著水流蔓延向地宮深處,想必是去淨化那些殘留的煞氣了。“師父,師叔,你們看到了嗎?”他在心裡默念,“守陵人的使命,不是守一座死墓,是守一片活的人間。”
泉眼的水流突然變得湍急,水幕中的景象開始變化,映出他們四人未來的模樣:蘇烈在村莊裡教孩子們讀書,洛璃的藥鋪前排隊的人絡繹不絕,阿鬼在師父的墓旁種滿了草藥,林野則背著行囊,繼續行走在山川之間,記錄著地脈的變化……
“看來我們都找到了該去的地方。”林野笑了,笑得格外輕鬆。
地宮的頂部緩緩打開,露出外麵的天空,陽光傾瀉而下,落在水幕上,折射出一道七彩的虹光。虹光中,仿佛有無數前人的身影在微笑,有守陵人,有醫者,有棄刀的士兵,他們都在說:“這條路,我們走過,現在交給你們了。”
四人相視而笑,並肩朝著陽光走去。身後的地宮漸漸閉合,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仿佛從未存在過。隻有泉眼旁的安心草,在陽光下悄悄抽出嫩芽,預示著一個新的開始——一個關於守護、關於淨心、關於在人間煙火中堅守仁心的開始。
泉眼旁的泥土濕潤鬆軟,洛璃撒下的安心草種子剛落定,就有細小的嫩芽頂破土層,葉片上還沾著晶瑩的水珠,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她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嫩芽,那葉片竟微微蜷縮,像是在回應她的觸碰。
“這草……是活的。”洛璃眼中閃過驚喜,“醫案裡說安心草‘感人心,應天時’,看來是真的。”她從藥箱裡取出一小袋腐殖土,小心地鋪在嫩芽周圍,“這樣能長得快些。”
蘇烈湊過來,看著那些嫩芽嘖嘖稱奇:“沒想到這地脈之源還能種活草,我還以為這裡隻有冷冰冰的石頭呢。”他忽然想起聽心殿裡的幻聽,撓了撓頭,“說起來,剛才那李三的聲音,真是跟他生前一模一樣,連罵人的調調都沒差。”
“那是因為你心裡記著他的聲音。”阿鬼正在泉眼邊清洗師父的玉佩,泉水流過玉麵,將上麵的血痕洗得愈發清晰,卻也愈發溫潤,“越在意的人,幻聽就越真。”
林野則盯著水幕中映出的人間景象,目光停留在一個熟悉的村莊——那是他們出發的地方,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孩子正圍著一個老者聽故事,老者手裡拿著的,正是他當年送的那本地脈圖手抄本。
“你看,”林野指著水幕,“王老先生把地脈的故事講給孩子們聽了。”
水幕中的景象突然切換,畫麵裡出現了白虎八宮的石壁,上麵新刻了幾行字,正是他們四人的名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仁心過此,煞氣自退”。再往後,朱雀九宮的煉心池裡,幾朵紅蓮正在水麵綻放,花瓣上的紋路竟與他們在地脈之心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這水幕能映出過去,也能照見未來。”洛璃驚歎道,“你看那邊——”她指向水幕另一側,那裡映出一個藥鋪,招牌上寫著“洛氏藥廬”,藥鋪前的石碑上刻著“童叟無欺,分文不取”,正是她心裡一直想做的事。
蘇烈的目光則被水幕一角吸引——那裡是個校場,一群少年正在練習拳腳,他自己站在台上,手裡拿著的不是工兵鏟,而是一根木棍,正在教孩子們“止戈之術”。“嘿,我還成了教頭?”他咧嘴一笑,“這日子不錯。”
阿鬼看到的畫麵最是安靜:師父的墓前種滿了草藥,他自己坐在墓旁的石頭上,正在研磨藥材,石臼裡的藥粉飄向遠方,落在一片貧瘠的土地上,土地竟立刻冒出了綠意。“師父說過,‘藥香能傳千裡,仁心能渡萬人’,原來不是空話。”
四人看著水幕中的未來,一時都沒說話。泉眼的水流聲、安心草生長的細微聲響、遠處隱約的鐘鳴,在環形地宮中交織成一首奇特的樂曲,讓人心裡格外平靜。
“你們說,始皇帝當年建這地宮的時候,是不是早就料到會有我們這樣的人來?”洛璃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泉水滴落,“不然怎麼會把試煉設得這麼巧,正好戳中我們每個人的心事?”
林野沉吟片刻,從泉眼旁拾起一塊光滑的石子,石子上天然帶著一個“心”形的紋路。“或許不是巧合。”他將石子扔進泉眼,漣漪擴散開,水幕中的景象也跟著晃動,“地脈連著人心,千百年下來,人的心事其實都差不多——無非是愧疚、遺憾、執念、渴望。始皇帝看透了這點,所以試煉才能一直管用。”
他的話音剛落,泉眼中央突然升起一塊方形的玉石,玉麵上刻著“地脈守印”四個字,周圍環繞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圖案。玉石懸浮在水麵上,散發著柔和的光芒,與地脈之心的氣息如出一轍。
“這是……”蘇烈剛要伸手去碰,玉石突然發出一道光,將四人籠罩其中。他們感覺腦海中湧入無數畫麵:有古人開墾荒地的艱辛,有醫者走遍山川的執著,有武者放下屠刀的頓悟,還有守陵人代代相傳的囑咐——“地脈不息,仁心不止”。
“這是地脈的記憶。”林野閉上眼,任由那些畫麵在腦海中流淌,“原來每一代守護地脈的人,都經曆過類似的試煉。”
畫麵中,一個穿著秦代服飾的方士正在記錄地脈的變化,他的竹簡上寫著:“玄武九淵,藏‘共生’之理,需與靈物相安,方能鎮煞。”這正是他們在玄龜身上領悟的道理。
再往後,一個唐代的醫者正在朱雀九宮的煉心池邊搗藥,她的醫案上寫著:“心不清,則藥不靈,煉藥先煉心。”與洛璃的感悟不謀而合。
宋代的一個將軍在白虎八宮的石壁上刻字。
泉眼中央的“地脈守印”仍在散發著柔光,林野伸手觸碰玉麵,冰涼的觸感中透著一絲溫熱,仿佛握著一顆跳動的心臟。“這印……恐怕不隻是象征。”他指尖劃過青龍圖案,玉麵上突然浮現出一行小字,“地脈分陰陽,陽脈通四象(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陰脈連九幽,今陽脈已清,陰脈待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