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杭州,草青樹綠、百鳥振翅。陳灝在其官邸電報通知金陵的景騰,立即趕到杭州會晤。接到伯樂的電話,景騰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坐上了從杭州來接他的小汽車。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樣的季節,西子湖再美,景騰也無心欣賞;和老師促膝長談了一夜,天蒙蒙亮,他趕往了淞滬。將景騰送到第312團,同來的兩位軍官押走了“娘娘腔”;等待他的,將是軍事法庭的嚴判。
重回第312團,景騰做的第一件事是恢複了康文玉的職權;這些權利,是一個副官在彆的部隊不可想象得到的。景騰坐上小車準備回家時,情緒高昂的士兵自發走出營房,遠遠地對團長行軍禮;景騰筆直挺立於車旁,給士兵們回了一個蒼勁有力的軍禮。
戰爭後的淞滬街區,滿目瘡痍;沒有了聲嘶力竭的槍炮,路上的行人依然緊張兮兮,好似還未從慌亂中緩過神來。小汽車拐過通往家裡的最後一個巷口,景騰讓司機停下,對警衛交待了一番,獨自下車朝家走;遠遠地,他聞到了他喜歡的藥材味。
兩隻砂鍋在爐火的炙烤下,呼呼地冒著熱氣;砂鍋裡褐色的液體忍受不住,拚命地翻滾,想要逃出去。院子裡,父親小聲地安慰哭泣的妹妹;當梨花帶雨的妹妹看見他,仿佛看見了救命稻草,丟下父親朝他跑來,迫不及待地嚷嚷開了:“大哥,你快帶我去找高進哥,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他們團隻剩十幾個重傷員了,張老板帶人去救的,太匆忙,我沒問有沒有高進;如果他活著,應該在醫院。”
“我聽景飛說,舒婭沒了。”景傳誌痛苦又惋惜地說。
景騰無力地點了點頭。
景顏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哥,你快帶我去醫院找找吧。”
去往公濟醫院的路上,景騰的手指不停地撫摸膝蓋,似乎這樣能摸去內心的不安。舒婭和高進在一個團,如今舒婭不在了,和她的大多數戰友一樣;高進呢,還不知道。毋庸置疑,他希望第314團僅剩的十幾個人裡有高進,因為妹妹不夠堅強,難以承受永彆之痛。景騰非常感激張嘯天——戰鬥結束,他帶著兩百多幫眾去戰場翻遍一具具屍體、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十一個人……
黃包車停下,景顏拉著大哥向醫院小跑而去,慌亂地推開一間間病房,緊張地在一張張病床上搜尋熟悉的麵孔。景顏的舉動讓一個個病人側目而視。景騰的校官服引起了走廊內巡捕的注意,他走近景騰,試探著問:“你是自己看病,還是探望病人?”
“我來找人。”
“軍隊的?”
景騰多看了巡捕幾眼,不想回答,還是回答了:“是。”
“你是景長官吧?”
景騰不說話。
“請隨我來。張老板吩咐過,你來的話,帶你進去。”
景騰遲疑了一下,叫過妹妹,跟在了巡捕的身後;來到地下室的門口,巡捕從腰間取下一串鑰匙,找出一把,插入笨拙的銅鎖,旋轉,打開沉重的鐵門,釋放出一股陰冷的氣息。
“如果恣睢的日本浪人知道這兒有傷兵,會來惹麻煩。”巡捕解釋道,“隻好委屈他們了。”
景騰點了點頭,漸漸放下了戒備。
低矮、狹長的地下室,十多個身纏繃帶、或坐或躺的傷員靜靜地看著走進的人;當認出來人是景騰,無不欣喜,礙於行動不便,隻通過簡單的肢體動作表達。
“景團長。”鄒道奇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說。
景騰走過去,看著他問:“都在這兒了?”
“是的,所有的弟兄都在這兒了!”
“活著就好。我奉上峰的命令來帶你們去金陵。”
鄒道奇想問景騰去金陵做什麼,卻聽景顏囁嚅道:“鄒副官,高進在這兒嗎?”
“在。”鄒道奇指著角落答,“最裡邊的床上。”
景顏如履薄冰地走過去,確定躺著的確是高進,忍不住趴到他的身上哭了起來。“痛。”一隻腿被吊起、腹部和手臂纏滿繃帶的高進醒過來說。景顏趕緊將重心從他的身上移開,急切地問:“我弄痛你了嗎?哪兒傷了?”高進努力從迷迷瞪瞪中提出神,答:“肚子上有個小傷口,你來了,就好得快了。”景顏破涕為笑道:“什麼時候了,還說笑!”高進艱難地笑了笑。景顏笑著說:“二哥還是笨,隻會帶我去你們打仗的地方找,他怎麼沒想到你在醫院呢?”
“你們來醫院也找不到,日本的僑民不希望醫院救治我們,經常來鬨事,所以醫院把我們安頓在了地下室;不是熟悉的人,巡捕和醫生不會帶進來的。”高進摸著景顏的頭發,說。
“我帶你回家吧,把你照顧得好一些。”
“我的傷口要消毒,縫合肚子的線也快拆了;這些西醫的活,中醫不好做的。”
“那我來醫院照顧你。”
“我們有護士照顧。打針、喂藥、輸液、包紮傷口,都是她們做,你來了也幫不上忙;再說這兒都是男人,你在也不方便啊。”
“早知道學西醫了,照顧得上你。”
高進笑了笑,說:“又不是天天受傷,乾嘛為這點小事改變自己?”
“為了你,我願意。”景顏看著高進,小聲地笑著說。
高進笑了笑。
“舒婭姐沒了。”景顏低著頭說,“大哥嘴上不說,心裡難過著呢!”
高進歎了口氣,手指纏繞著景顏的頭發,陷入了沉默;景顏指尖劃拉著他的繃帶,靜靜地看著他。
鄒道奇一瘸一拐地陪景騰走過一個個傷員,沒睡的,問候幾句;睡著了的,景騰向鄒道奇詢問傷員的狀況。他們的心情都很沉重,像渴望陽光的大地被靉靆阻擾。來到高進的床邊,景騰笑了一下,問:“感覺怎麼樣?”
高進趕緊將手從景顏的頭發上拿開,掙紮著想坐起回答,剛動了一下,腹部就傳來了一陣巨痛;景騰看出了他的痛苦,製止道:“躺著吧,好好養傷;好得差不多了,我安排專人護送你們去金陵,以後跟著我。”
“知道了,景騰哥。”高進緩了口氣,說。
景顏對高進說:“你還是和我一樣叫大哥吧。”
高進看了看景騰,沒說話;他不是不願意叫,而是在他想來,現在叫,不是恰當的時機。
景騰笑了笑。他知道妹妹的心思,也懂得高進的難為情。“我們回去吧。”他對妹妹說。
“這麼早?我還想再呆一會兒。”
“等會兒我和巡捕打個招呼,你再來時,給你開門,你什麼時候來都可以。大哥還有事,你也一起去吧。”
“哦。”景顏點了點頭,戀戀不舍地丟下心上人,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放下懸於心頭的大石,景顏隨大哥走在和煦的微風裡,感覺世間沒什麼比眼前的一切更美好了。警騰叫停了一輛黃包車,讓其去往金門大酒店——淞滬大佬張嘯天攜夫人在那兒恭候多時了。
景騰目不轉睛地看著緊挨著他的妹妹,輕笑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大哥你笑我!”景顏嘟著嘴,嬌笑道。
景騰笑著說:“找著人,放心了?”
“嗯。”景顏點了點頭。
“高進很勇敢,腸子炸出來了都沒放棄使命;雖然沒保護好老孫,但已經儘力了,老孫不會怪他的。”
“高進哥傷得那麼重?”景顏跼蹐不安地說,“他怎麼沒對我說?”
“傻瓜,還不是怕你擔心?”
得知張嘯天帶領幫眾救出了第314團的傷員,景騰不禁感激。張嘯天的舉動,算得上義薄雲天啦!總覺得應該做些事回報張嘯天的他想了想,先給張打了個電話,口頭表達了感謝,又說到淞滬備下藜藿濁酒請其賞光,一來答謝,二是敘舊。張嘯天意外之餘,並未因所做之事自鳴得意、沾沾自喜;在他看來,這隻是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應該為同胞做的。自己不是軍人,但和同胞同仇敵愾、共禦外辱的決心是一樣的;就像《詩經》裡寫的: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約定了會麵時間,他讓手下將金門大酒店包場,在大堂擺下大桌,攜艾青盛裝出席。
黃包車裡的景騰望著街道,遷思回慮地細想著接下來麵臨的事。
酒店門口的四個大漢見景騰兄妹從車上下來,兩個迎上寒暄,另外兩個微笑著拉開了四周鑲嵌紫銅的玻璃門;景騰對他們報以微笑,想:這四位可能跟張嘯天去救過人。
橡木製成的地板,顯得沉穩內斂,不動聲色地吸取了水晶吊燈照射下的明亮光線,使人感覺很舒服;景騰的軍靴落在上麵,噠噠作響。張嘯天站起來,微笑看著景騰兄妹走近;艾青迎上前,對景騰微微一笑,拉景顏過去坐。
“多謝夫人!”景騰笑著抱拳道,“嘯天兄彆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