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凱和鄒道奇以及第314團的三位營長圍坐在桌子前,悒悒不樂。展開於桌麵的淞滬地圖上,“閘北”“天通庵”等地名被紅色的圓圈清晰地勾勒出;此刻的這些地方,第19路軍和日本海軍陸戰隊激戰正酣。
孫建凱蹙著眉頭,心事重重。士兵們已經不止一次請纓出戰,而師長也不是隻發來一次電報告知不可輕舉妄動,他夾在中間,跋前疐後。他很想出擊,因為自己是軍人,因為倭寇正在令民族生靈塗炭;軍人有守土之責,有護佑同胞之責,他做不到對戰事置若罔聞,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不能違抗上峰的命令。
不知康文玉從哪兒得到的消息,說有更多的日軍正陸續集結淞滬;如果金陵軍事委員會決意不增援武器裝備落後卻誓死抗敵的第19路軍,戰局必將很快形成一邊倒的態勢。金陵方麵給第312團派來了一個有背景、卻隻懂得紙上談兵的“娘娘腔”代理團長職務後,第312團外出的訓練全被取消了;如今的第312團,每天就是出個操、跑跑步,實戰演練早已銷聲匿跡。提出不同意見的康文玉被“娘娘腔”架空了,沒了權利;三位營長也是一個結局——先定個莫須有的罪名,再關禁閉、降級。這種唯安全第一的指揮官,會有上陣廝殺的魄力?按他的預測,這個秀才團長不可能和他協同作戰。
與如火如荼的淞滬戰場遙相呼應的是熱鬨的張府——呂祚行死後,他的四房姨太太非但沒有責怪張嘯天,還各自打著小算盤,跑來請張嘯天夫婦出麵,幫自己多分點家產。對此深惡痛絕的張嘯天既不能辱罵幾個女流之輩,又不想聽她們的胡言蜚語,隻好每天早出遲歸躲避;艾青不是泛泛之輩,可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些母老虎之間的恩怨她不好過問,也不想過問,隻能任她們在家裡互相指責、謾罵。亂成一鍋粥,她們也沒閒著,該做的事一件不落——原先住在四合院的彩蝶,被視她如眼中釘、肉中刺的二姨太攆了出去,叫花子般沒了棲身之所。
二月初,前幾日落下的大雪開始融化;積雪融化時,帶走了遺留在空氣中的熱能,讓因戰爭及其他原因無家可歸的人感覺寒冷和迷茫,猶如流淌的雪水,有些去了江河,有些去了溝溝壑壑。
曆經十多天等待的煎熬,孫建凱終於迎來了殺敵報國的時機——金陵最高統帥部最終采納了張文白將軍的建議,派遣第5軍赴淞滬協同第19路軍,抗擊日本侵略者!隸屬於第5軍的孫建凱接到的命令是趕往日本海軍陸戰隊從登陸地進入淞滬城區的必經之路進行阻擊,為大部隊贏得城區布防的時間。第312團位列其左後翼,機動作戰。
經過認真的比較、分析,孫建凱選擇了一片高聳的土山峁作為阻擊陣地,一方麵可以居高臨下地打擊敵人,另一方麵最大限度地彌補“漢陽造”射程近的缺點;但這樣的防禦陣地麵對掌握製空權的日軍,無疑是將自己完全暴露在其火力打擊範圍之下的。減輕這一弊端的方法,是儘可能完美地構築堅不可摧的防禦體係。
縱橫交錯的戰壕下方,擺放著一排鐵絲網和木樁製成的障礙物,用於遲滯敵人的行進速度;戰壕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堆沙包壘成的掩體,掩體裡趴著三兩個操控馬克沁重機槍的士兵。穿戴如山魈的阻擊手在幾個預設的射擊點來回地穿梭、瞭望,推測敵人容易衝鋒的路線,選擇最佳射擊點和利用這些射擊點的先後順序。從四通八達的戰壕往各主要射擊點運送彈藥的士兵,一臉的嚴肅、專注;他們明白,戰爭不是遊戲,隻有做足充分的準備才有取得勝利的可能。大錘夯在戰壕邊緣的一根根木樁,堅挺著,阻擋了想要墜落壕溝的泥土;有了它們的承載,陣地不會輕易被炮彈夷為平地。一些已成雛形的貓耳洞裡,三三兩兩的士兵還在圪蹴著賣力挖掘,力求這些躲避炮彈的避難所的牢固與實用。孫建凱的指揮所位於山峁的背麵——先挖掘一個大坑,連接戰壕,再在大坑的邊緣豎起木樁,搭建木屋,上方整齊有序地固定三層樹乾;即使炮彈落在上麵,彈片也傷及不到指揮所裡的人。這兒是團中樞係統,最高決策者和通訊兵都在,若出了差池,一千多人的隊伍很可能一盤散沙,自亂了陣腳。
大約兩千多人的海軍陸戰隊快速行進,秩序井然;先他們一步的,是六個士兵組成的尖兵小隊,任務是探知前方有無伏兵及可疑狀況。
偵查兵報告這一情況,孫建凱頗感棘手——能成為尖兵的士兵都是百裡挑一的,戰鬥力本就凶殘的陸戰隊尖兵更是優秀,很難輕鬆消滅;如此龐大的防禦陣地不可能不被發現,這些尖兵是信號,能不能回去,緊隨其後的大部隊都將知道前方有敵情。打一場令對手猝不及防的伏擊戰已不現實,隻能打以逸待勞、占據天時地利的陣地防禦戰。
發報機的“滴滴”聲不絕於耳,孫建凱的思緒有些淩亂;他走出指揮所,踏著階墀出了戰壕,來到了陣地的最高處。
挖掘戰壕的塵坌黯然落下,不再飛舞。這平靜的表象,像黎明前的黑暗,是暫時的——隨著尖兵的退去,緊隨其後的陸戰隊該有所行動了。
尖兵的報告並沒讓武器裝備先進、單兵素養優異的日軍指揮官如臨大敵;他認為,消滅眼前的抵抗力量,不需要帝國的空中力量。
迫擊炮轟炸了一次防禦陣地後,日軍趁著還沒散儘的硝煙開始了衝鋒。炮彈掀起的泥土落下,第一波攻擊的隊伍越過了鐵絲網。貓耳洞的守兵在各班、排長的呼喊下,快速鑽出,鎮定自若地位列戰鬥位置,旋去手榴彈蓋、牽出引線,拉起槍栓,瞄準,等待敵人進入射程之內。日軍士兵一邊衝鋒,一邊向防禦陣地射擊;一些伺機還擊的守軍隻露出半個腦袋,竟然被擊中。這大大出乎包括孫建凱在內的一乾國軍指揮員的意料之外;如果在真實的技戰術和誤打誤撞擊中之間選擇,他們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誰願意在關乎生死的戰爭中麵對太過優異的對手?
手持軍刀、帶領陸戰隊衝鋒的分隊指揮官進入了守軍狙擊手的射程之內;狙擊手全神貫注地瞄準,輕扣扳機,子彈優雅地滑出,擊中了獵物的頭顱。己方的這記點射,成為了不言而喻的戰鬥信號;一時間,防禦陣地飛出的子彈、手榴彈,滂沱大雨般宣泄向了來犯之敵。衝鋒的隊列毫不畏懼,一個軍官被擊倒,另一個軍官立即補上指揮。麵對日軍強大的攻勢,守軍的三個營輪流交替著作戰,用生力軍保持著最佳防守狀態。幾個對準平坦區域、敵人易衝鋒地段的機槍火力點火力全開,對敵密集隊形進行打壓。狙擊手快速對敵指揮官完成連殺,對衝鋒靠前,最有可能衝上陣地的排頭兵進行狙殺。為了打亂日軍的攻擊節奏,守軍不時有受傷的投彈手選擇與敵同歸於儘。
夕陽西下,雙方死傷俱重。
沒能登上山頂的日本士兵漸漸急躁,卻無可奈何。之前在東北的輕鬆勝利,使得這支部隊的最高指揮官認為中國軍隊都是不堪一擊的。今天的這一仗,顛覆了他原先的想法;阻擋他前進的這支軍隊,不僅戰鬥作風頑強,而且戰術上攻防兼備,算得上勁旅。
孫建凱從望遠鏡看去,日軍後退了約三裡地休整;如果這時第312團的重炮給他們來個炮火覆蓋,敵人的死傷一定慘重。舒婭發了半天的電報,第312團也沒個回應;偵查兵趕去聯絡,發現他們的陣地隻有一個排的士兵在裝模作樣地做著各種偽裝……和孫建凱一樣失望的還有康文玉、薛凱等人——第312團接到作戰任務,他們異常興奮;但緊接著“娘娘腔”就給他們澆了桶冷水,不僅拒絕了康文玉提出的讓柴洪亮、景飛等人歸隊,加入戰鬥序列的提議,還將請纓出戰的韋卓異等人又關了起來。萬般無奈的康文玉有了個天馬行空的想法——第312團如果能出隻“講道理”的獬豸,頂死不講道理的“娘娘腔”就好了。
夜晚,寒風徐來,白天被槍炮聲恫嚇得瑟瑟發抖的山峁在戰鬥停息後漸漸安定下來,陪伴著國軍士兵一起沉沉睡去。第314團的指揮所閃爍出昏暗的光亮,有氣無力的,像病人虛弱的喘息。
孫建凱聽完鄒道奇做的傷亡報告,麵色凝重;上峰指令他堅守三天,這才第一天,全團傷亡已達三分之一。日軍的進攻越來越猛,因為他們要趕往城區集結。怎樣既能完成任務,又能減少士兵的傷亡呢?
威嚴的日軍指揮官挺直站立,雙手緊握刀柄,刀尖定格於地,豎立於兩腿之間;炯炯有神的目光發出堅定的信號——各分隊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以最快的速度消滅守軍,為接下來的戰鬥做準備;時間不多了,耽誤了白川司令的整體作戰部署,不好交待。他有過從左翼進軍的打算,但尖兵報告中國軍隊在左翼有預備隊後他放棄了這個計劃;他不知道,這支所謂的預備隊,隻是一支不願配合友軍作戰的佯動部隊罷了。他想,不把正麵這支部隊殲滅,貿然從左翼突進,勢必受到守軍的夾擊。時間緊迫,隻有派出尖兵剔除守軍的指揮體係,再剿殺群龍無首的守軍了。
日軍的進攻又開始了,趁著一望無際的黑暗;這一次,他們用迫擊炮、擲彈筒和九二式步兵炮拉開了攻擊的帷幕。
熟睡的山峁和士兵沒了好夢。日軍士兵悄無聲息地爬行,助攻炮火停止,他們已經接近山頂。守軍從壕溝探出腦袋,瞪大眼睛,朝移動的模糊黑影射擊。
沒有照明,敵人在暗處,來勢洶洶;不得已,孫建凱將防禦重點放在了正前方,背後隻留下幾個人的流動崗哨,一旦發現敵人滲透,立刻鳴槍示警。
被子彈擊打後,一些不安分的泥土開始了跳躍;風吹過,堅定的落回了原來的地方,軟弱的隨風而去,成為了浪蕩的塵埃。
孫建凱害怕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一支由五人組成的尖兵分隊通過防禦陣地右翼的水網地帶從後山匍匐而上,處在此位置的崗哨,被前方激烈的戰鬥吸引,直到被偷襲者一刀斃命,才想到身負的使命。
高進在戰壕內警惕地四下張望,全神貫注地警戒著周圍的異常;突然,一個黑影一躍而下,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裡寒氣逼人的匕首刺向了他的心臟。高進倏地鬆開了緊扣的扳機,抓住刀刃,反手一抬,肘擊偷襲者的下顎;偷襲者仰臉後倒,他忍著劇痛抓緊了扳機,射出幾顆子彈鑽進敵人的胸膛。高進顧不上查看、包紮鮮血淋漓的傷口,一躍上了壕溝,依稀看見幾個人拿槍向他瞄準。他急忙俯身翻滾下了壕溝。指揮所裡的警衛聽見外麵的動靜,端著***跑了出來;接踵而至的尖兵拋手雷進壕溝,舉起手槍向警衛射擊。高進連發射擊,兩個尖兵向後倒去;警衛開槍射殺時,手雷爆炸了,衝擊波和彈片掀翻了警衛和高進。高進掙紮著站起,肚子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痛;他看了一眼,彈片劃開了他的衣服和肚子,幾根腸子掛在他的腰間,像散發溫熱的布條。孫建凱和鄒道奇走了出來,驚詫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息尚存的兩個尖兵拉掉手雷的保險銷,在頭上猛砸一下,猙獰著雙目向指揮所奔來,欲與目標同歸於儘;高進東倒西歪著按倒一個,使儘全身的力氣將手雷塞在了他的身下。一聲巨響,手雷炸開了尖兵的胸膛,衝擊波透過他的身體震得高進的五臟六腑排山倒海般翻騰;渾身冒冷汗的高進難受地哆嗦著,手指插進土裡,抽搐了一會兒,失去了知覺。負傷的警衛抱住另一個尖兵,不讓其前進一步;尖兵掙紮不脫,將手雷拋向了孫建凱。鄒道奇開槍打死了尖兵,護孫建凱在身下;手雷在他們的身邊爆炸,四散的彈片沿壕溝飛濺,擊中了全神貫注發報的舒婭。頭昏腦脹的孫建凱搖晃著鄒道奇,不見反應,一骨碌站起,提起槍衝向了陣地;陣地上,殺聲四起,士兵們紛紛在槍頭裝上刺刀和敵人白刃戰。不幸的是,敵人利用“三八式”步槍的長度和平時更為專業的訓練在這場近乎肉搏的戰鬥中更勝一籌。
打完槍裡的子彈,孫建凱撿起一杆“三八式”步槍,豪情萬丈地拚殺……
上蒼是仁慈的,給了世間千千萬萬種生靈生命的同時,還給了他們陽光、空氣、思想和伴侶;上蒼也是殘忍的,給了這些生命快樂的同時,也給了他們苦難、厄運、痛苦和絕望。一種生靈對另一種生靈強食弱肉,它靜靜地看著,誰輸誰贏,誰存誰亡,它都無動於衷。
日軍不再給守軍喘息的機會,衝鋒沒了停息,像排山倒海的巨浪使人壓抑、喘不過氣。
舒婭的帽子掉落一旁,發叢中湧出鮮血。她的軍服很齊整,像她清晰的思維一樣;日本士兵是野獸,她不想受到侮辱,也不想戰鬥結束後遭到他們的補刀,使她美麗的身體不再美麗。她艱難地爬向牆角,夠到了靠在那兒的一杆“漢陽造”,拉起槍栓,抱在懷裡,對準心臟,摸索到了扳機;這時,她想到了景騰,那個她深愛的男人……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地平線探出身體、染紅東方的雲朵時,第314團除了十幾個傷重無法動彈的士兵,全部壯烈殉國!天邊的紅霞和鮮血浸透的山峁一起,靜靜地詮釋著勇敢的中華兒女在此役中的悲壯!
日軍沒有清理戰場,也沒有在守軍的屍體上補刀;在將拖累行軍速度的己方重傷員全部槍殺後,趕往了淞滬城區。
金陵市區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樹在寒風中呆滯地站立,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光禿禿的枝頭,隻留有幾顆乾蔫了的梧桐子,即使有風捶打,依然冷漠得一動不動。沒有生機的樹乾上,枯萎的樹皮難忘和樹乾緊緊依偎的幸福時光,不舍離去,可憐巴巴地緊拽著樹乾,流露出永彆的殤情之苦。
景騰和舒婭的父親母親從樹下走過,淒涼的景象和心境令他們忍不住的悲傷。舒婭的死,給兩位老人的打擊很大;四十幾歲的年紀,看上去,他們已猶如風燭殘年的老者了。不近人情的風像針尖一樣刺痛了他們的眼睛,讓他們止不住的流淚。鼻子酸酸的景騰走在步履維艱的老人身後,心如刀割;戀人永彆留在他心中的桎梏,何時才能斫剗、弭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