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城寨如頭惡獸,猙獰地盤踞在鷹嘴崖巔。
三麵絕壁深澗,唯餘那盤山驛道,如一條蜿蜒毒蛇,死死纏繞著山腰,扼守著通往塞外的咽喉。
三丈高的包磚城牆聳立如壁,密布黑洞洞的箭窗森然,碗口粗的床弩冷冰冰地架在垛口後,矢鋒在塞北的日頭下,泛著不祥的幽光。
寨前轅門角樓,數十顆風乾發黑、麵容扭曲的韃子頭顱,如猙獰戰旗高懸。
腥澀的山風吹過,頭顱如地獄風鈴般搖晃,無聲訴說著邊關最殘酷的鐵血法則與功勳簿。
“嗚、嗚——”箭樓上低沉有力的號角聲響起,那是城寨巡邏隊押著數十個巡檢司官兵歸來。
秦猛、秦大壯領著隊伍跟隨隊尾,協助看押。
伴隨著刺耳的“吱呀”聲,厚重的包鐵寨門緩緩洞開,門後,喧囂的聲浪如潮水般湧來。
映入眼簾的,是依托軍寨數十年而形成的附寨。
地勢稍緩處,密集的木屋、土坯房、低矮窩棚,如同病變的瘤子,沿著主乾道向四麵八方蔓生。
街道兩旁,酒幡斜挑,布幌亂舞。
布莊、雜貨鋪子、叮當作響的鐵匠爐、飄著牲口腥膻的車馬店、透著廉價脂粉香的鋪子、冒熱氣的食肆,甚至還有幾家酒旗高懸、帶著濃烈西域風情的“胡姬樓”,以及那脂粉氣熏人的勾欄畫舫。
牽著健碩駱駝的西域商人操著生硬漢話討價還價,敞著懷的粗豪軍漢拎著酒壇醉步踉蹌,身上鐵葉甲哐啷作響,引得路人紛紛避讓。
商隊騾馬穿梭,人聲鼎沸,汙濁的空氣混合著食物、牲口和脂粉的氣味,彌漫一種畸形的“繁榮”。
這哪裡是浴血的沙場軍堡?
分明是紮根邊塞的一座浮華集鎮!
“老天爺,這也…太熱鬨了!”幾個初次跟隨押送輜重來南河城寨的土兵瞪大了眼,張著嘴,被這光怪陸離的景象晃得頭暈目眩。
“哼,熱鬨?”秦猛那冷硬的聲音像冰錐般刺破喧囂。
他按著腰間佩刀刀柄,在馬背上張望,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如剃刀,掃過這片被暖陽灑下的“繁華”。
酒樓雕花窗邊,稅吏正與富商勾肩搭背,推杯換盞間飄出刺耳的哄笑;幾步之遙的河岸畫舫精致窗欞內,影影綽綽的豔麗身影伴著絲竹聲晃動,是另一個隔絕的聲色世界。
視線下移,泥濘的牆角,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正瘋狂刨掘著爛泥裡的爛菜根,塞進嘴裡;更深的巷弄陰影裡,蜷縮著骨瘦如柴的人形,僅憑破席禦寒,眼神空洞地注視著往來鞋履揚起的塵埃。
這繁華的油彩塗得再厚,也掩蓋不住底下刺骨的貧瘠與千瘡百孔,底層人的掙紮,像潰爛傷口滲出的膿血。
更遠處,臨近河岸的低窪區,是陽光遺忘的角落。
汙臭的泥水上,密密麻麻的朽爛葦棚隨意搭架,汙水橫流,渾濁粘稠的空氣汙濁得足以令人窒息。
秦猛在路上便聽聞,入冬後韃子頻繁騷擾,城寨湧入大量流民,可親眼目睹時,觸動截然不同。
粗粗望去,那片黑壓壓的破敗之中,人口怕不下千餘。
這哪裡是“繁榮”?分明是浮華皮囊下,隱藏著隨時可能爆發的災難。
冬日烈陽給附寨街道帶來些許暖意,也將畸形的“繁華”蒸騰出更刺鼻的氣味。
秦猛等人騎馬駕車,有鐵甲寨兵隨行,在喧囂中撕開一條無形的通道,路人無不驚惶避讓。
街角陰涼處,一個枯瘦如柴的老漢守著幾乎散架的竹架,用熬得粘稠的麥芽糖勾畫著糖人。
一隻展翅欲飛的雄鷹在他指下漸露雛形,糖色透亮,翅尖微微顫動,引得一群圍觀的流民孩童眼珠粘在上麵,不斷吞咽著乾澀的唾沫,臟兮兮的臉上寫滿癡迷。
其中一個十來歲的男孩,身形格外瘦小伶俐,卻餓得眼冒綠光。
此時,綢緞莊老板罵罵咧咧掀簾而出,貨攤邊緣,一塊精美的糕餅不慎跌落泥地。
“嘎吱”駛來一輛馬車,快碾過時,男孩如同嗅到血腥的灰鼠,瘦小身影化為一道疾影撲出,目標精準——那塊沾了泥的糕餅。
“嗷——!”清脆的鞭子破空聲與孩童撕心裂肺的慘嚎同時撕裂陰沉空氣,像兩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紮進人心。
馬車上,車夫正揚著鞭子抽向男孩,粗鄙罵聲混著鞭響:“哪來的野東西擋路,滾開!”手腕再揚,鞭子劈啪作響,帶著風聲又要落下。
“狗仗人勢的東西!”秦猛雙目瞪圓,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怒喝如驚雷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