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府的晨霧還沒散,廊下掛著的紅綢壽燈已被仆婦擦得發亮,金線繡的“壽”字在薄光裡浮著暖意。三日後便是老夫人六十大壽,後廚飄來的棗泥香混著鬆枝的清苦,裹著整個府邸都浸在忙亂的喜慶裡——唯有榮安堂的窗下,蘇清鳶指尖撚著的臘梅瓣,落進青瓷盞時竟帶著幾分冷意。
“小姐,李嬤嬤來了!”晚翠掀簾的手剛抬起,就見李嬤嬤踩著青石板快步過來,灰布裙角沾了圈雪水,連鬢邊的銀絲都凍得貼在頰上。她進門就往四下望了望,壓低聲音道:“大小姐,昨兒子夜,柳姨娘的陪房春杏從憐星院後門溜了,去了西街回春堂,買了兩錢巴豆霜。今早卯時,她又去了廚房,塞給做點心的劉嬸一個銀鐲子,還特意叮囑‘壽宴上給大小姐備的棗泥糕,要按她說的方子做’。”
蘇清鳶握著青瓷盞的手指頓了頓,溫熱的茶水漫過指尖,卻沒讓她回神——巴豆霜性烈,少量便能致腹瀉,壽宴上若讓她吃了,輕則在賓客麵前失儀,重則被安上“不敬長輩、攪亂壽宴”的罪名,柳姨娘這是想借著壽宴,把她手裡的管家權徹底奪回去。
“回春堂的王掌櫃,是李醫官的舊識吧?”蘇清鳶抬眸時,眼底已沒了方才的淺淡,多了層銳利的光。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熟悉的咳嗽聲,李醫官抱著藥箱走進來,青布長衫上還沾著藥草的氣息:“大小姐猜得沒錯,老朽今早去抓藥,王掌櫃特意拉著我說,春杏買巴豆霜時,反複問‘如何能讓藥性慢半個時辰發作’,還說‘要讓吃的人在眾人麵前出醜,卻查不出源頭’。”
晚翠在旁聽得攥緊了帕子:“這柳姨娘也太歹毒了!小姐,咱們現在就去告訴老夫人,讓她治柳姨娘的罪!”
“急什麼。”蘇清鳶卻擺了擺手,目光落在院外那棵老槐樹上——枝頭還掛著昨夜的殘雪,幾隻麻雀落在枝椏上,正盯著憐星院的方向。“她既然設了局,咱們總得先‘接’了,再讓她自己鑽進來。”
話音剛落,小丫鬟小桃就喘著氣跑進來,手裡攥著個描金食盒的提繩,臉色發白:“大小姐,憐星院的小翠來了,說、說柳姨娘親手做了棗泥糕,讓她送來給您‘試味’,還說‘老夫人的壽宴點心,得大小姐先瞧著合心意才行’。”
蘇清鳶眼底掠過一絲冷光——來了。小翠是晚翠的遠房表妹,上個月剛進府就被分到憐星院,前幾日晚翠還跟她說,小翠的母親得了肺癆,躺在破廟裡等著銀子抓藥。柳姨娘定是抓了這個把柄,用銀子和威脅逼小翠做了幫凶。
“讓她進來。”蘇清鳶放下青瓷盞,重新坐回榻上,指尖漫不經心地拂過膝上的錦緞,神色平靜得像沒聽見方才的話。
片刻後,穿淺綠布裙的小翠抱著食盒走進來,頭垂得快抵到胸口,雙手抖得厲害,食盒的描金邊角撞在門框上,發出“咚”的輕響。她屈膝行禮時,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小、小翠見過大小姐,這是柳姨娘親手做的棗泥糕,讓、讓您嘗嘗味道……”
蘇清鳶沒接食盒,反而溫和地問道:“柳姨娘做這糕,用的是東市買的金絲棗吧?我記得那種棗子肉厚,蒸出來的泥得用細紗布濾三遍,才會沒有渣子。”
小翠的肩膀猛地一顫,眼神慌亂地往食盒上瞟:“是、是東市的棗……柳姨娘從昨兒下午就開始做了,說、說要給老夫人最好的……”
“哦?”蘇清鳶的語氣突然冷了下來,目光像刀子似的落在小翠的手上——她的指尖沾著點棗泥,卻泛著不正常的青白,指節因為用力攥著食盒,已捏出了紅痕。“可方才我讓晚翠去廚房問劉嬸,劉嬸說昨兒下午柳姨娘壓根沒去後廚,連麵都沒露過。小翠,你告訴姐姐,這糕裡的‘好東西’,是柳姨娘什麼時候加進去的?”
小翠的臉瞬間變得慘白,膝蓋一軟就往地上跪,食盒“啪”地落在地上,蓋子摔開,裡麵的棗泥糕滾了出來,還帶著淡淡的苦氣。“大、大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柳姨娘說,我娘要是沒銀子抓藥,過不了三天就會死!她還說,要是我不把糕送來,她就、她就把我娘扔出京城……”
蘇清鳶示意晚翠把小翠扶起來,又讓小桃去抱雪球——那是她半個月前從狗肉販子手裡救下的京巴犬,此刻被抱進來時,還搖著尾巴蹭她的手。“既然是柳姨娘‘一片心意’做的糕,給雪球嘗一口,總不礙事吧?”
小翠見狀,突然撲過來想攔,卻被晚翠拉住:“大小姐,彆!這糕不能給狗吃!柳姨娘說、說這裡麵加了東西,會讓您……”
話沒說完,晚翠已用銀簪挑了塊棗泥糕,放在碟子裡遞到雪球麵前。雪球嗅了嗅,一口吞了下去,起初還圍著蘇清鳶轉了兩圈,可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它突然弓起背,發出痛苦的嗚咽聲,接著就開始腹瀉,地上的汙漬讓在場的人都變了臉色。
蘇清鳶拿起那根銀簪,隻見沾了棗泥的簪尖,竟泛出一絲暗黑——銀器遇毒會變色,這巴豆霜雖不算劇毒,卻也藏不住了。“去請老夫人過來,就說柳姨娘送了‘好點心’,請她來評評理。”
下人剛跑出去,柳姨娘就急匆匆地來了,身上穿著繡海棠的錦襖,臉上堆著假笑:“清鳶,聽說你嘗了我做的棗泥糕?味道怎麼樣?要是甜了或淡了,我再讓廚房改……”話沒說完,她的目光掃過地上的雪球,又落在蘇清鳶手裡的銀簪上,笑容瞬間僵在臉上,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帕子。
“柳姨娘的‘心意’,我可不敢領。”蘇清鳶把銀簪遞到她麵前,“這簪尖的黑痕,雪球的模樣,還有春杏去回春堂買巴豆霜的事,柳姨娘要不要跟我說說,你到底想讓誰‘出醜’?”
柳姨娘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卻還在狡辯:“清鳶,你可彆血口噴人!我怎麼會在點心裡加那種東西?定是你自己弄錯了,或是這狗吃了彆的不乾淨的……”
“柳姨娘既說‘弄錯了’,那三年前母親彌留之際,府中藥房領走的三兩甘遂,也是‘弄錯了’?”蘇清鳶的聲音冷得像冰,“母親素來體寒,連涼茶都不碰,你卻讓丫鬟在她的湯藥裡加甘遂——那東西性寒,能破血通經,母親本就氣血虛,喝了那藥,才會走得那麼快。你以為打發了當年的煎藥丫鬟,就能把這事蓋過去?”
柳姨娘聽到“甘遂”二字,渾身一震,往後退了兩步,撞在門框上。她的眼神裡滿是恐懼,卻還想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老夫人不會信你的!你沒有證據!”
“證據?”蘇清鳶看向小翠,“小翠,你方才說,柳姨娘讓你送糕時,還跟你說‘要是大小姐吃了糕,在壽宴上出了醜,就把你娘接到府裡養著’,這話是不是真的?”
小翠用力點頭,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是!柳姨娘還說,要是大小姐不吃,就、就把我賣到窯子裡去!”
就在這時,老夫人被扶著走進來,她先是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雪球,又接過蘇清鳶手裡的銀簪,指尖捏著簪子看了半晌,才緩緩開口,聲音裡滿是寒意:“柳氏,你在府裡做妾多年,我念你伺候國公爺還算儘心,從未虧待過你。可你倒好,不僅算計嫡女,還敢提當年你主母的事——你眼裡,還有我這個老夫人,還有國公府的規矩嗎?”
柳姨娘“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行著想去抓老夫人的衣角:“老夫人,我錯了!我就是一時糊塗,被豬油蒙了心!求您饒了我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一時糊塗?”老夫人甩開她的手,拐杖重重地敲在青石板上,發出“篤”的脆響,“買巴豆霜、威脅丫鬟、勾結廚房,哪一步不是你精心算好的?若今日清鳶沒防備,吃了這糕,壽宴上丟的豈止是她的臉,更是整個國公府的臉!”
她頓了頓,看向一旁的管家:“按國公府的規矩,謀害主母(未遂)、算計嫡女,本該送官查辦。念在你給國公爺生了個女兒,我饒你一命——立刻收拾東西,去城郊的靜心佛堂,終身為尼,再不許踏出國公府半步!”
柳姨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哭喊著掙紮起來:“我不要去佛堂!老夫人,我錯了!求您看在玲兒(柳姨娘之女)的份上,再給我一次機會!”
“玲兒有我照看著,不用你費心。”老夫人的語氣沒有半分鬆動,“管家,現在就派人送她去佛堂,若她再哭鬨,就堵上嘴!”
管家應了聲,帶著兩個婆子上前,架起癱軟的柳姨娘往外走。柳姨娘的哭喊聲越來越遠,最後竟帶著一絲絕望的嘶吼:“蘇清鳶,我不會放過你的!皇後娘娘不會放過你的!”
榮安堂裡終於靜了下來,小翠還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蘇清鳶走過去扶起她,從袖中取出一錠五十兩的銀子遞過去:“這銀子你拿著,找個好大夫給你娘治病,帶著你娘離開京城,往後彆再回來了。”
小翠接過銀子,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眼淚落在青石板上:“大小姐的大恩大德,小翠一輩子都記著!”說完,便捧著銀子快步離開了。
晚翠看著小翠的背影,笑著道:“小姐,這下府裡再也沒人敢跟您作對了!”
蘇清鳶卻搖了搖頭,從袖中取出那塊玄鐵令牌——令牌上的“謝”字在光線下泛著冷光,想起謝硯前日在角門遞令牌時說的“國公府內宅事,若有解不開的結,可持此牌尋我”,她的指尖輕輕摩挲著令牌邊緣:“柳姨娘倒了,可她背後的皇後還在。母親的舊案才剛見光,接下來要查當年的煎藥丫鬟,還有甘遂的來源,怕是沒那麼容易。”
老夫人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裡滿是欣慰:“清鳶,你長大了,比我想象中更有擔當。往後國公府的內宅,就交給你了,我放心。”
蘇清鳶屈膝行禮,目光落在廊下的紅綢壽燈上——壽燈的紅光透過窗欞,映在她的臉上,讓她眼底的堅定更甚。從前的蘇清鳶,是活在話本裡的“惡毒女配”,任人擺布;如今的她,親手拆了柳姨娘的局,護下了自己想護的人。
隻是她清楚,柳姨娘不過是皇後布下的一顆小卒,宮牆裡的那位,絕不會因為一顆小卒的倒台就罷手。壽宴在即,母親的舊案、皇後的陰謀、還有謝硯那塊令牌背後的深意,都像一張網,正慢慢收緊。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落在壽燈上,融成細小的水珠。蘇清鳶握著玄鐵令牌,心裡清楚:這盤棋,才剛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