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安堂的暖爐燃著銀絲炭,火苗舔著青銅爐壁,映得案上雨過天青釉茶盞泛著溫潤柔光。蘇清鳶坐在窗邊軟榻上,指尖反複摩挲著玄鐵令牌——冰涼紋路硌著掌心,恰好壓下春杏往東宮送信帶來的躁意。她要的從不是被動應對,而是攥住能製衡柳姨娘的籌碼,而李醫官,便是這籌碼的關鍵一環。
“大小姐,李醫官到了。”晚翠的聲音輕捷地穿進門簾,帶著幾分刻意放輕的謹慎。
蘇清鳶抬眸時,門口已立著位青布長衫的中年男子:肩上藥箱邊角磨得發亮,鬢角霜白,眼神卻藏著醫者特有的審慎。這李醫官是母親生前親聘的常駐醫官,當年母親猝逝後,柳姨娘本想以“府中用度緊張”將他打發走,是他以“感念老夫人舊恩,願守藥廬打雜”為由,才勉強留在府中,兩年間隻給下人們看些頭疼腦熱的小病,倒成了府中最不起眼的“透明人”。
“李醫官,勞你冒寒而來。”蘇清鳶起身讓座,晚翠適時奉上剛溫好的薑茶。
李醫官躬身謝過,目光掃過屋中陳設——榮安堂還是老夫人在時的模樣,隻是多了幾分肅靜。他見蘇清鳶神色凝重,便知不是尋常問診,輕聲問:“大小姐召老朽,可是為老夫人的舊事?”
“正是。”蘇清鳶不繞彎子,指尖點向案上攤開的舊賬,“我翻查三年前的藥材庫記錄,發現母親去世前三個月,府中竟領過三次‘甘遂’。那是峻下逐水的猛藥,母親素來體寒,連寒涼的瓜果都少碰,怎會用這種藥?”
李醫官端茶盞的手猛地一頓,滾燙的茶水濺出幾滴在袖口,他卻渾然未覺。眼神先是慌亂地瞟向門口,隨即又重重垂下,聲音壓得極低:“大小姐有所不知,老夫人當年確有心悸之症,老朽始終開的是‘炙甘草湯’這類溫和的安神方,從未用過甘遂。那些藥材……想來是柳姨娘讓人領的,隻是她當時掌家,老朽人微言輕,不敢多問。”
“不敢多問,還是不敢說?”蘇清鳶往前傾了傾身,目光鎖住他躲閃的眼神,“李醫官在府中兩年,若隻是怕柳姨娘,大可早早就走,何必留到現在?”
暖爐火苗劈啪一聲跳竄,映得李醫官臉色忽明忽暗。他沉默半晌,終是從藥箱底層摸出個泛黃的紙卷,雙手遞到蘇清鳶麵前:“這是老夫人去世前一日,老朽偷偷記下的脈案。那日柳姨娘派人來請,說老夫人‘突發腹痛’,可等老朽趕到時,柳姨娘已讓丫鬟喂了碗‘安神湯’。老夫人當時臉色慘白如紙,氣息弱得像遊絲,老朽想把脈,卻被柳姨娘以‘男女授受不親,傳出去壞了老夫人名聲’攔下,隻催著老朽開補藥。”
蘇清鳶展開紙卷,遒勁的字跡記錄著“脈細如絲,尺脈虛浮,伴水飲內停之象”——這正是誤食甘遂後,藥力傷及脾胃的典型症狀!她指尖撫過“水飲內停”四字,心臟像是被冷鐵攥住,連呼吸都沉了幾分:“母親去世後,藥渣呢?”
“柳姨娘說‘老夫人是善終,藥渣留著不吉利’,當天就燒了。”李醫官聲音發顫,“老朽沒有實證,隻能把脈案藏起來,這兩年夜夜難眠,總覺得對不住老夫人的信任。”
“你肯說出來,就是對母親最大的告慰。”蘇清鳶將脈案折好,貼身收進衣襟,“此事關係重大,還請李醫官暫且保密。日後若需你作證,我以鎮國公府嫡女的身份擔保,定保你周全。”
李醫官剛要應聲,門外突然傳來小桃急促的腳步聲,人還沒進門,聲音先撞了進來:“大小姐!柳姨娘的陪房周嬤嬤,在榮安堂外的槐樹下晃了半個時辰了,手裡攥著個布包,眼睛直往屋裡瞟,像是在盯梢!”
蘇清鳶眼底冷光一閃——柳姨娘倒真是心急,春杏剛出府,就敢派人來探她的底。她對晚翠使個眼色:“去把周嬤嬤‘請’進來,就說我有新曬的梅乾,想請她嘗嘗。”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晚翠就帶著兩個粗使婆子回來,中間架著個穿灰布襖子的老婦。正是周嬤嬤,此刻她的布包掉在地上,幾塊銀錠和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散了出來。晚翠撿起紙條,湊到蘇清鳶麵前:上麵是柳姨娘的字跡,寫著“若見李醫官在榮安堂,速回稟,賞銀五兩”。
“周嬤嬤,你在榮安堂外徘徊,是來替柳姨娘盯我的動靜?”蘇清鳶將紙條放在案上,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層薄冰。
周嬤嬤梗著脖子,眼神往銀錠那邊瞟:“大小姐說笑了,老奴就是路過,想給大小姐送些梅乾……”
“路過?”晚翠上前一步,將銀錠遞到她鼻尖下,“這五兩銀錠,是柳姨娘給你的賞錢吧?還有這紙條,你敢說不是她親筆寫的?”
周嬤嬤臉色瞬間煞白,卻仍嘴硬:“老奴不知道什麼紙條!這銀錠是老奴攢的養老錢!”
蘇清鳶懶得與她糾纏,對門外婆子道:“按府規,私闖主院、窺探主子行蹤者,掌嘴十下,罰去柴房勞作一月。行刑時記得去憐星院門口,讓柳姨娘聽聽——榮安堂的門,不是誰都能隨便盯的。”
婆子們架著周嬤嬤往外拖,周嬤嬤終於慌了,哭喊著“柳姨娘救我”,聲音漸漸遠了。李醫官看著這一幕,握著藥箱帶子的手鬆了鬆——他原以為蘇清鳶還是從前那個被柳姨娘拿捏的嬌憨嫡女,如今才知,這位大小姐早已不是任人擺布的軟柿子。
“李醫官,你先回藥廬吧。”蘇清鳶起身送客,“若柳姨娘找你,你隻需應付說‘大小姐問了老夫人的舊方’,其他不必多言。”
李醫官躬身告退,剛走出榮安堂的月亮門,就見個穿寶藍錦袍的小廝迎麵跑來,見了他就急聲道:“可是李醫官?東宮派來的王參軍在正廳等著,說有要事請你問話!”
蘇清鳶在屋內聽得真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太子的人來得倒快,想來春杏已經把話傳到了。她對晚翠道:“走,去正廳看看。這位王參軍,是來替柳姨娘‘討公道’,還是來給我施壓的。”
鎮國公府正廳肅穆,梁上“忠勇傳家”的匾額在日光下泛著沉光。下首坐著位緋色官袍的中年男子,麵容清瘦,眼神銳利如刀,正是太子麾下的參軍王修。他見蘇清鳶進來,隻是淡淡抬了抬眼,語氣帶著東宮官員特有的倨傲:“這位便是鎮國公府的嫡小姐蘇清鳶?”
“正是。”蘇清鳶屈膝行過禮,不卑不亢地坐在他對麵的梨花木椅上,“不知王參軍駕臨,有失遠迎。隻是府中內宅瑣事,怎勞煩東宮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