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回到店裡前台坐下,心裡一直惦記著藥包的事情。左思右想,一直心神不寧。王婆的威脅的嘴臉,讓她不寒而栗。
如果她沒有暗中王婆的意思,把藥放進餡餅裡。第二天客人們吃完了,什麼反應都沒有。王婆一定知道是她沒有按照要求去做。
是她潘金蓮反悔了!
可是,王婆到底會不會真的把她和西門大官人的一切的一切,都高訴武大,甚至告訴兄弟武二呢?
如果真的事情暴露,武大會是什麼反應呢?要擱以前,她認定武大應該會忍氣吞聲,掀不起什麼大波浪。
可是,現在的武大已經變了一個人。他會不會報複,甚至休了她呢?還有武二,臨走的的時候武鬆,就警告過自己。如今真的發生這種事情,武二會不會繞過她,會怎樣對付她?……
該死的王婆!該死的藥!
對了,藥包放在垃圾桶裡,會不會被武大發現呢?他去後院院好長時間了,現在還沒有回來,會不會看見發現藥包啊!
這下,金蓮再也坐不住了。
她猛地站起身,也顧不上找什麼借口了,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急促和顫抖,對旁邊的趙大嫂倉促道:“我……我回屋一下!”說罷,便像逃離一般,腳步虛浮踉蹌地穿過店鋪,幾乎是小跑著推開了通往後院的那扇門,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
她衝進院子,目光第一時間就死死鎖定了牆角的那個破舊雜物桶!
桶是空的!
裡麵的臟抹布、碎布頭、廢棄物……連同那兩包足以將她拖入地獄的藥粉,全都不見了!桶壁乾乾淨淨,甚至能看到底部的木質紋路,在午後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潘金蓮隻覺得眼前猛地一黑,一股蝕骨的寒氣從腳底板瞬間竄上天靈蓋,衝得她頭暈目眩,天旋地轉!她雙腿一軟,慌忙伸手扶住旁邊冰冷的牆壁,才勉強沒有癱倒在地。他果然處理掉了!他把桶清空了!那藥包呢?是被他發現了?還是僅僅當成無用垃圾,連同其他廢物一起倒掉了?
就在她驚魂未定、渾身冰冷僵硬之際,旁邊柴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金海從裡麵走了出來,手裡還拿著幾根劈好的木柴,額頭上帶著些許汗跡,神態自然,甚至看到潘金蓮時還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平常的笑容:“咦?娘子你怎麼又回來了?前麵不忙了?”他的目光掃過那個空桶,語氣隨意地接著說,“哦,我剛把後院收拾了一下,這破桶裡的垃圾都快滿得溢出來了,一股子餿味兒,招蒼蠅,我就都給倒了,順便刷了刷。省得礙眼又礙事。”他說著,還順手將木柴垛到牆邊,動作流暢,沒有絲毫遲疑或異樣。
倒了?刷了?隻是……當成尋常垃圾處理掉了?他的表情那麼自然,語氣那麼平常,仿佛真的隻是做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家務事。
潘金蓮緊繃到極致的心弦猛地一鬆,但巨大的不確定感和後怕依舊讓她心驚肉跳,腿肚子發軟。她努力擠出一個極其僵硬的笑容,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是……是啊,是該倒了……是、是有一股味兒……我,我回來……回來拿點……拿點線……”她語無倫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眼睛根本不敢與金海那雙看似清澈平靜的眼睛對視,慌忙移開目光,看向彆處,心跳依舊如同奔馬。
“嗯,去吧。”金海點點頭,仿佛完全沒有在意她蒼白的臉色和異常的反應,拿起搭在院中繩子上的一條舊布巾擦了擦手,“前頭估計又快忙了,我也得趕緊過去看看火。”
他表現得越是正常,越是若無其事,潘金蓮心裡就越是沒底,越是惶惑不安。她完全無法判斷!他是真的心思粗獷,什麼都沒發現?還是心思已經深沉恐怖到了極點,在用這種極致的平靜來麻痹她?這種未知的煎熬,幾乎要將她的神經撕裂。
她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進屋裡,漫無目的地在一個抽屜裡翻找了一下,根本不知道自己拿了什麼,又魂不守舍地走了出來。
金海已經不在院裡了。
潘金蓮深吸了好幾口氣,試圖壓下心中的恐慌,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慢慢走回店鋪。一路上,她隻覺得兩旁的目光都充滿了探究,雖然並無一人特彆注意她。這種疑神疑鬼的感覺,如影隨形。
回到櫃台後,她拿起雞毛撣子,胡亂的忙碌著。她偷偷地、頻繁地抬眼看向後廚方向,隔著那晃動的布簾縫隙,能看到金海忙碌的身影,他似乎正和李嫂核對著什麼,表情專注而平常。一切……看起來都和平時沒有任何不同?灶火興旺,餅香四溢。
但潘金蓮的心,卻始終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懸在半空,無法落地。那兩包消失的藥粉,像兩個巨大的、沉默的問號,籠罩在她的心頭,投下濃重的陰影。他到底發現沒有?
而此刻,在後廚的金海,雖然臉上掛著忙碌中的專注,但潘金蓮去而複返、那驚慌失措到極點的模樣,他已儘收眼底。這反而讓他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也讓他心中那根警惕的弦稍稍鬆動了一絲——至少,她害怕了,而且害怕的原因是她自己丟棄了藥粉,這說明她尚有顧忌和底線。
傍晚,忙碌的一天終於結束。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鄆哥蹦蹦跳跳地拿著賞錢回家了,李嫂和趙大嫂也互相打著招呼離去,店裡隻剩下金海和潘金蓮兩人。
喧囂退去,寂靜降臨,這突然的安靜反而讓氣氛變得更加微妙和令人窒息。兩人默默地收拾著殘局,擦拭桌椅,清洗廚具,彼此都沒有說話,隻有水流聲和器物碰撞聲在空氣中回響,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和尷尬在彌漫。
晚飯是中午預留的餡餅和一點小菜,簡單卻可口。潘金蓮盛了兩碗粥,擺好碗筷。兩人相對坐下,默默吃飯。空氣仿佛凝固了。
忽然,潘金蓮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站起身,走到櫃子旁,拿出了那壺白天剩下的、品質一般的“陽穀老燒”,又取來一個小酒盅。她手指微微顫抖著,給金海麵前的酒盅斟了滿滿一杯酒。然後,她低下頭,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和試探,說道:“大郎……這陣子……店裡生意好,你也……辛苦了。喝杯酒,解解乏吧。”
這個舉動,讓金海頗為意外。他抬起頭,看向潘金蓮。燈光下,她微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臉頰因為緊張或許還有一絲羞窘,泛著淡淡的紅暈,竟有種平日裡少見的風致。她這是在……主動示好?彌補?還是因為心虛而試圖安撫他?
金海心中念頭飛轉,麵上卻不動聲色。他端起酒盅,沒有立刻喝,而是看著潘金蓮,語氣也比平時溫和了許多,說道:“娘子也辛苦了。裡裡外外,操心不少。這店裡生意能做成這樣,也有你一份大功勞。往後,咱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他的話裡帶著肯定,也帶著一絲對未來的描繪,聽起來真誠而自然。
潘金蓮聞言,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和複雜的情緒。武大郎……他居然會說這樣的話?肯定她的付出?描繪未來的好日子?這完全不是她印象中那個懦弱、沉悶、毫無情趣的武大郎!他變了,真的變了,變得陌生,變得有擔當,甚至……變得有些讓人安心?就連他那矮小的身材和尋常的容貌,在此刻柔和的燈光下,似乎也不再那麼令人難以接受了,反而透著一股踏實和可靠。
這種認知,讓潘金蓮心裡更加五味雜陳,既有愧疚,又有茫然,還有一絲極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希冀。
晚飯在一種微妙而沉默的氣氛中結束。收拾完碗筷,便到了鋪床安置的時刻。
潘金蓮站在堂屋,手裡抱著兩床被子,陷入了極大的掙紮和猶豫。按照以往,她自然是回自己房間,武大郎要麼在堂屋搭鋪,要麼去後院小房。但今晚,鬼使神差地,一個念頭闖入她的腦海:要不要……把他的被子……放到自己屋裡去?
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臉頰瞬間燒了起來。她心跳加速,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被角。她試圖為自己找理由:他是自己的丈夫,本就該同房而眠。而且他如今變了,能乾了,也……似乎懂得體貼人了。或許……或許這樣可以緩和關係?或許……可以讓他更加信任自己?或許……能讓自己感到一絲安全感,對抗那無處不在的恐懼?
她猶豫著,腳步向自己房門挪動了半步,又猛地停住。不行!還是不行!雖然他不那麼令人討厭了,但……但畢竟……那麼多年的疏離和心底那一絲不甘……還有那巨大的、關於藥粉的未知恐懼……她最終還是缺乏那臨門一腳的勇氣。內心掙紮了再三,她最終還是抱著被子,快步走向堂屋的矮榻,默默地將金海的被子鋪好,然後頭也不回地、幾乎是逃跑般鑽回了自己的房間,緊緊關上了房門。
而她這一切的猶豫、掙紮、最終的選擇,都被看似在後院檢查門鎖、實則透過門縫暗中觀察的金海看在眼裡。
金海輕輕掩上後院的門,走到堂屋,看著矮榻上鋪好的被褥,又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房門,眼神複雜。燈光下,剛才潘金蓮那斟酒時微紅的側臉、那猶豫掙紮的神情,竟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絲漣漪。平心而論,潘金蓮確實是個難得的美人,尤其是那股子我見猶憐的風情,對任何正常男人都有著吸引力。他金海也是個正常男人,說完全不動心是假的。尤其是在共同經曆危機、並且發現她似乎尚有良知之後,那種純粹的厭惡和警惕中,也不可避免地摻入了一絲彆的、極其複雜的情愫。
然而,也僅僅是動心而已。理智很快重新占據上風。眼前的溫柔,或許是糖衣炮彈?是愧疚下的補償?還是更深層次的算計?更重要的是,巨大的危機並未解除!王婆和西門慶這兩個禍害一直還惦記著金蓮,還準備對付自己。在這種時候,他需要的是冷靜,謹慎,決不能因為一時心軟而放鬆警惕。
“再看吧……等解決了眼前的麻煩再說……”金海在心裡默默告誡自己。現在最重要的,是集中全部精力,對付那兩條毒蛇。至於潘金蓮……繼續觀察,穩住她,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因素,才是上策。
他吹熄了堂屋的油燈,躺倒在矮榻上。黑暗中,他睜著眼睛,聽著裡屋隱約傳來的、細微的翻身聲,知道潘金蓮也定然未曾入睡。兩人隔著一扇門,各懷心事,一個在恐懼與迷茫中輾轉反側,一個在冷靜的謀劃中等待著出擊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