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那如同毒蛇般嘶嘶作響的威脅和那兩包沉甸甸、燙手山芋般的藥粉,將潘金蓮徹底推入了冰火交織的深淵。
她癱坐在冰冷的床沿,房門虛掩著,隔絕了前店隱約傳來的喧囂,卻隔絕不了她內心滔天的恐懼和掙紮。那兩包用粗糙油紙包裹的巴豆粉,靜靜躺在她顫抖的掌心,仿佛不是藥粉,而是兩條盤踞的毒蛇,隨時會暴起噬人。
王婆的話,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紮進她最脆弱的神經。“私通”……這兩個字讓她羞憤欲死,那段短暫卻足以致命的荒唐過往,像噩夢般纏繞著她。每一次與西門慶在王婆茶坊後屋的隱秘相會,每一次觸碰,每一次低語,此刻都化作了烙鐵般的恥辱印記,灼燒著她的靈魂。……武大郎如今變得不同,若知曉此事,那剛剛建立起的、看似穩固的平靜生活會瞬間粉碎!他會如何看她?那眼神會從如今的平和甚至偶爾的讚許,變成何等的厭惡與暴怒?她不敢想象。“武二”……這個名字更是讓她從骨髓裡透出寒意。那個如同天神般威武、又如同煞神般冷厲的小叔子,他對兄長的敬重是顯而易見的。若他知道……潘金蓮仿佛已經看到了沙包大的拳頭,落在自己的頭上,臉上……王婆說得對,武鬆絕不會饒恕她!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窒息。她下意識地想屈服,想按照王婆說的去做,將那藥粉混入麵粉中。毀了這店,或許就能暫時保全自己?西門慶……那個男人,真會如王婆所說,在那之後救她於水火,給她錦衣玉食嗎?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就被她自己掐滅了。西門慶是何等人物?她不過是他一時興起的玩物,一旦事發,這個西門大官人真的靠的住嗎?!
更何況……去害那些無辜的食客?他們中有慈祥的老人,有天真的孩童,有辛苦謀生的腳夫……他們滿懷期待地來店裡吃餅喝粥,若因她而腹痛不止,甚至……她潘金蓮縱然再不堪,再自私,又怎能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禍及無辜的事情?!
懊悔如同藤蔓,瘋狂地纏繞著她的心。她後悔!後悔當初為何輕信王婆的蠱惑,為何要貪圖那一點虛無縹緲的溫存和刺激,一步踏錯,如今竟被逼至如此絕境!她恨王婆的歹毒,恨西門慶的薄情,更恨自己的糊塗和軟弱!
兩種念頭在她腦中激烈交戰,恐懼與良知瘋狂撕扯。她臉色蒼白,冷汗涔涔,手指緊緊攥著那兩包藥粉,骨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粗糙的油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前店傳來金海中氣十足的吆喝聲和李嫂爽朗的笑聲,還有食客滿足的讚歎。這一切,是她如今僅能抓住的、看似安穩的浮木。雖然她對武大郎的感情依舊複雜難言,但這幾日店裡的忙碌、收入的豐盈、以及武大郎偶爾流露出的不同於以往的擔當和……神秘(比如那晚唱的曲子),都讓她潛意識裡生出一點點微弱的依賴和……或許是一絲極淡的希冀?
如果……如果她做了,這一切就真的全完了。她將萬劫不複,真正成為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毒婦。如果她不做的……王婆真的會告發嗎?那同樣是死路一條……
極度的矛盾和心理壓力幾乎讓她崩潰。最終,在良知的最後一道防線和對徹底毀滅的恐懼之間,她做出了一個艱難卻正確的決定。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牆角那個堆放抹布、舊物等雜物的破木桶前。她像是扔掉什麼極其汙穢的東西一樣,用儘全身力氣,將手中那兩包藥粉狠狠地扔了進去!藥包落入桶底,被幾塊臟汙的抹布掩蓋,悄無聲息。
做完這一切,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背靠著牆壁,大口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眼淚流得更凶,但這一次,除了恐懼,似乎還有一絲卸下千斤重擔後的虛脫,以及一種近乎悲壯的、對自己命運的無奈抉擇。
她不知道這個選擇會帶來什麼後果,王婆的威脅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但至少此刻,她沒有選擇去害人。
她在房裡待了許久,直到情緒稍稍平複,才用冷水拍了拍臉,努力讓蒼白的臉色恢複一些。她對著模糊的銅鏡,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平靜表情,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前店依舊忙碌。金海正將一鍋新烙好的餡餅鏟到案板上,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她。潘金蓮的心猛地一跳,強作鎮定地走回櫃台後,拿起算盤,低聲道:“王乾娘……說了些婦人家的事,沒什麼。”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顫抖,雖然極力掩飾,但如何瞞得過一直留心的金海?
金海心中冷笑,婦人家的事?怕是毒計吧!他麵上卻不露分毫,隻是“哦”了一聲,仿佛渾不在意,繼續忙著手裡的活計,但心中的警報已然拉到了最高級彆。他幾乎可以肯定,潘金蓮被王婆威脅了,而且很可能已經妥協了!那兩包藥,現在在哪裡?是不是已經混入了材料中?
這個念頭讓金海如坐針氈,後背瞬間被冷汗打濕。他恨不得立刻衝進後廚檢查所有食材,但又怕打草驚蛇,反而讓王婆和潘金蓮有了防備。
好不容易熬到午市高峰過去,客人漸少,金海立刻借口要去後院清點一下明日所需的柴火,讓李嫂和趙大嫂照看一下前麵。
一脫離眾人的視線,金海立刻閃身進入後廚兼倉庫的小房間。他的心怦怦直跳,目光如電,飛快地掃過所有可能存放東西的地方。
麵缸?他小心翼翼地翻開最上麵一層麵粉,仔細查看,似乎沒有異樣。但他總覺得靠牆角的那袋麵粉,表麵的痕跡好像被人動過,不像其他幾袋那麼平整光滑?這個發現讓他心頭一沉!
餡料盆?他湊近聞了聞,隻有濃鬱的肉香和調料味。粥桶?也看不出什麼。他又飛快地翻找了調料櫃、碗櫥底下、甚至灶膛邊……所有可能藏匿藥粉的地方都找遍了,卻一無所獲!
那兩包藥粉不見了!而唯一可疑的,就是那袋似乎被動過的麵粉!
“完了!”金海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一股冰冷的憤怒和失望席卷了他。他幾乎已經認定,潘金蓮最終還是屈服於王婆的威脅,已經將瀉藥摻進了那袋麵粉裡!或許就在他剛才忙碌的時候,她趁人不備動了手!
“毒婦!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金海在心裡咬牙切齒地咒罵,一股被背叛的怒火熊熊燃燒。他之前那些小小的期望、那些試圖緩和關係的努力,此刻顯得如此可笑!她終究還是那個自私自利、蛇蠍心腸的潘金蓮!為了自保,可以毫不猶豫地拉上無數無辜者墊背!
“不能再相信她了!必須給她個厲害瞧瞧!這袋麵粉絕不能再用!”金海瞬間下了決心。他不僅要立刻處理掉這袋“有毒”的麵粉,還要想辦法狠狠敲打潘金蓮,讓她知道厲害,甚至……要借此機會,徹底抓住她的把柄,反過來控製她!
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上前就要搬動那袋麵粉,準備趁人不注意整個拖出去倒掉。雖然損失一袋麵粉肉疼,但總比店毀人亡強。
就在他彎腰用力拖動麵袋時,胳膊不小心碰到了牆角的那個破舊雜物桶,桶晃了一下,裡麵幾塊臟兮兮的抹布掉了出來。
金海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正要繼續搬麵粉,目光卻猛地定格在從抹布中滾落出來的兩個小小的、熟悉的油紙包上!
那形狀,那粗糙的油紙……正是王婆之前帶來的那種!
金海的動作瞬間僵住,心臟仿佛漏跳了一拍。他難以置信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兩根手指捏起其中一個油紙包,打開一角,裡麵正是那些灰褐色的粉末,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刺鼻的氣味。
不是巴豆粉還能是什麼?!
它們沒有被摻進麵粉裡!而是被扔進了這個裝滿廢棄雜物的破桶裡!
金海猛地抬頭,看向那袋他隻是“覺得”好像被動過的麵粉,又低頭看看手裡原封未動的藥包,一個完全不同的、讓他震驚的真相豁然開朗!
潘金蓮沒有下藥!她雖然被威脅,雖然恐懼,但最終……她選擇了將藥扔掉!她沒有選擇害人!
巨大的反轉讓金海愣在原地,一時間心緒複雜難言。憤怒和失望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驚訝,以及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釋然和……讚許?
她終究……還沒有壞到徹底?在極度的恐懼和壓力下,她良知的那一麵,竟然掙紮著占據了上風?
金海緩緩站起身,看著手中那兩包險些引發大禍的藥粉,又看了看那個雜物桶,長長地、無聲地籲了一口氣。
他將兩包藥粉仔細地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揣進自己貼身的衣袋裡。這是王婆和西門慶陰謀的鐵證,也是潘金蓮……或許可以稱之為“懸崖勒馬”的證明。
他再看向那袋麵粉,眼神已經完全不同。他仔細檢查了一下,確認的確沒有被下藥的痕跡,方才徹底放下心來。
當他從後院回到前店時,臉上的陰沉和狠厲已經消失,恢複了平時的模樣,隻是眼神深處,多了一絲難以捉摸的深思。他看了一眼櫃台後依舊低著頭的潘金蓮,她的側臉在光影下顯得有些柔弱和蒼白。
金海的心中,對這位“妻子”的評價,悄然發生了一絲改變。致命的危機似乎暫時解除,但王婆和西門慶的威脅仍在。而經過此事,他手中的籌碼,似乎也多了一件。
接下來,該如何利用好這一切呢?金海的腦筋,又開始飛速轉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