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他的目光掃過城下那些被解救出來、相互攙扶著走出藏身之所、臉上猶帶驚惶淚痕的百姓時,神捕大人那句“守的不是城,是人心”的遺言,如同冰水澆頭,瞬間讓他沸騰的怒火冷卻下來。
他垂下眼瞼,將所有的情緒死死壓回心底,隻剩下嘴角一絲冰冷而堅硬的弧度。功績可以搶走,但人心,搶不走。
蘇什大捷的餘威尚在,車豐挾勝勢,揮師西進,劍鋒直指那個浸透了血與恨的名字——黎城!那座劉老五力戰殉國、李易背負著半塊虎符亡命而出的煉獄之城!
布克布魯顯然被蘇什的迅速陷落打亂了陣腳。黎城雖經修複,但守軍士氣低落,不複當年之勇。
然而,困獸猶鬥。布克布魯將主力收縮於黎城及其周邊險要,依托熟悉的地形,層層設防,擺出了決一死戰的架勢。
車豐大軍頓兵於黎城外圍險峻的山口之前,強攻數日,叛軍據險死守,滾木礌石如雨,青國士兵傷亡慘重,寸步難進。戰局,陷入了令人焦灼的僵持。
帥帳內,氣氛凝重如鐵。車豐臉色陰沉,手指焦躁地敲擊著地圖上黎城的位置,聽著各部將領彙報著攻堅的損失,眉頭越鎖越緊。
強攻代價太大,圍困則正中布克布魯下懷,拖得越久,變數越大。
“末將願領本部輕騎,繞道鷹愁澗!”李易的聲音再次打破了僵局。他指著地圖上一處標注著“絕險”的狹窄山澗,“鷹愁澗雖險,然叛軍防守必疏。
若能趁夜潛過,直插黎城背後,焚其糧秣,斷其歸路!黎城叛軍必亂!屆時大帥揮軍正麵強攻,內外夾擊,可一戰而定!”
帳內諸將皆驚,倒吸一口冷氣。鷹愁澗!那是一條連鷹隼都難以飛渡的死亡峽穀!澗底水流湍急,兩側峭壁千仞,猿猴難攀,更有傳說中毒瘴彌漫!這簡直是送死!
車豐的目光銳利如刀,緊緊盯著李易:“你有把握過去?”
“沒有。”李易回答得異常平靜,眼神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火焰,“但黎城就在眼前!大人英靈在上!此路若通,便是直搗黃龍的唯一生路!末將,願以命相試!”
又是這種不要命的決絕!車豐看著李易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瘋狂,心中那根名為“忌憚”的弦被狠狠撥動了一下。這小子……鋒芒太露了!然而,此刻戰局膠著,這看似瘋狂的計劃,卻如黑暗中唯一可見的微弱燭光。
“好!”車豐拍案而起,聲音帶著一種賭徒般的狠厲,“本帥予你五百精銳輕騎!若能成功,黎城首功,本帥親自為你向陛下請封!”
五百輕騎,趁著濃重如墨的夜色,如同幽靈般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鷹愁澗,名不虛傳。澗底咆哮的激流聲震耳欲聾,濕滑陡峭的石壁在黑暗中如同巨獸的獠牙。
沒有路,隻有前人或許留下的、早已被風雨侵蝕的淺淺鑿痕。戰馬隻能留在澗口,士卒背負著引火之物和短兵刃,手腳並用,在濕滑冰冷的峭壁上艱難挪移。不斷有人失足,慘叫著墜入下方轟鳴的激流,瞬間被黑暗吞噬。
有毒的瘴氣在低窪處彌漫,吸入者頭暈目眩,強撐著前行幾步便無聲倒下。
李易衝在最前,指甲在岩石上磨得鮮血淋漓,每一次攀爬都是與死神的搏鬥。
他的心中隻有一個信念:黎城!大人倒下的地方!必須過去!
當黎熹微的晨光艱難地刺破厚重的雲層時,李易和僅存的不到兩百名形容枯槁、如同地獄歸來的戰士,終於翻過了最後一道山脊。
黎城那熟悉的、帶著創傷的輪廓,赫然出現在下方薄霧籠罩的穀地之中!
而叛軍龐大的糧草輜重營地,就設在城西一片相對開闊的窪地上,守衛鬆懈!
沒有片刻猶豫!李易眼中血絲密布,如同受傷的孤狼發出低吼:“點火!殺進去!”
兩百名從鬼門關爬出來的戰士,爆發出生命中最後的狂吼,如同下山猛虎,直撲毫無防備的叛軍糧營!
火把點燃了乾燥的草料,引燃了堆積如山的糧袋!衝天的烈焰瞬間騰起,濃煙滾滾,遮蔽了半個黎城的天空!
叛軍營寨大亂,哭喊聲、驚叫聲響成一片!
“糧草!糧草起火了!”
“青狗從後麵殺來了!”
巨大的混亂如同瘟疫般蔓延。與此同時,正麵苦苦鏖戰的車豐大軍,看到了黎城後方衝天的火光和濃煙!車豐精神大振,拔劍怒吼:“援軍已至!布克布魯糧草已焚!三軍將士!破城就在今日!殺!”
憋屈了數日的青國士兵,士氣瞬間爆燃!如同洶湧的怒潮,向著因後方大亂而軍心動搖的黎城防線發起了排山倒海的猛攻!
黎城,這座吞噬了神捕劉老五的堅城,在內外夾擊之下,終於發出了絕望的**。城門被撞開,青國士兵蜂擁而入!巷戰再次爆發,但這一次,攻守易勢!失去了糧草和退路的叛軍,抵抗迅速瓦解。
當車豐在親兵護衛下,踏著叛軍的屍體,以征服者的姿態再次踏入黎城殘破的街道時,城中大火猶未完全熄滅,黑煙彌漫,空氣中充滿了焦糊和血腥的味道。
他看到了在城中心指揮殘部撲滅餘火、組織安置百姓的李易。
李易的鎧甲布滿刀痕箭孔,半邊臉被煙火熏得漆黑,手臂上纏著浸透鮮血的布條,整個人如同從血池裡撈出來一般,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正指揮著士兵們從廢墟中扒出幸存的百姓。
車豐的目光掃過李易疲憊卻挺直的背影,又望向那些被士兵攙扶出來、對著李易感激涕零、甚至跪地叩拜的黎城百姓,一股強烈的不安和更深沉的忌憚瞬間攫住了他。
又是這樣!這小子不僅敢拚命,竟還收攬人心?!他勒住馬,遠遠地,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了過去:“李易將軍。”
李易聞聲轉身,沾滿煙灰的臉上看不出表情,隻是依軍禮抱拳:“大帥!”
車豐臉上擠出一絲勉強的笑意,語氣帶著上位者慣有的“關懷”:“辛苦了!此番焚糧破圍,你部居功至偉!本帥自會如實……上奏天聽!”
他刻意加重了“如實”二字,隨即話鋒一轉,變得不容置疑,“然,叛軍雖潰,布克布魯未擒,餘孽尚存!你部傷亡慘重,亟需休整。追殲殘敵、清剿叛逆之事,本帥自有安排!你且專心安置百姓,撲滅餘火,穩固城防!”
又一次!輕飄飄的“居功至偉”,然後便是剝奪軍權,打發去做安撫民生的瑣事!李易身後的士兵們臉上都露出了憤懣之色,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李易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車豐,望向城中那片曾經爆發過最後巷戰、如今已成廢墟的區域——大人倒下的地方。他的眼神深處,仿佛有兩團幽冷的火焰在無聲地燃燒。
他沒有爭辯,隻是深深吸了一口充滿死亡與新生氣息的空氣,抱拳的手未曾放下,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末將……遵命!”
黎城光複的捷報,再次以八百裡加急的速度飛向帝都。
奏報上,車豐的名字熠熠生輝,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的統帥,是親冒矢石、指揮若定的柱石。
至於李易?隻在犄角旮旯裡提了一句“先鋒營亦奮勇”,再無其他。車豐獨攬大功,加官進爵的恩旨如同預料般迅速抵達前線。
一時間,車豐麾下諸將彈冠相慶,唯有李易和他的部下,在黎城廢墟中默默地清理著戰場,收斂著同袍和百姓的遺骸。
布克布魯的主力在黎城一戰中損失慘重,敗走西北荒漠深處。
布克家族內部因連番慘敗而分崩離析,曾經追隨布克布魯的部族首領紛紛倒戈或自立。
青國朝廷發出海捕文書,懸賞萬金,緝拿叛首布克布魯。曾經席卷北境的叛軍領袖,轉瞬間眾叛親離,惶惶如喪家之犬。
黎城殘破的縣衙,臨時充作李易的住所。
深夜,油燈如豆。李易攤開一張粗糙的北境輿圖,手指在布克布魯最後消失的西北荒漠區域緩緩移動。
他的麵前,擺放著幾份剛剛由秘密渠道送來的密報,來自那些曾被迫依附布克布魯、如今人心浮動的部族。狗娃肅立在一旁,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眼神卻異常明亮。
“大人,”狗娃低聲道,“按您的吩咐,消息已經放出去了。
都說……都說車大帥恨布克布魯入骨,破城後下令掘地三尺也要生擒他,押回帝都千刀萬剮,以儆效尤……還特意提到,車帥最恨彆人提黎城舊事,說那是他平生唯一敗績……布克布魯若敢再踏足黎城半步,便是自尋死路……”
李易的手指停在黎城的位置,久久不動。
燈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那雙眼睛深不見底。恨黎城舊事?平生唯一敗績?他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而殘酷的弧度。
車豐貪功,布克布魯桀驁。一個害怕被人揭開傷疤,一個最恨被人視為敗將。人性,有時便是最鋒利的武器。
“還不夠。”李易的聲音低沉如冰,“再加一把火。就說……車豐在黎城立碑,刻‘車豐大破叛賊布克布魯於此’,日夜派人看守,揚言要將布克布魯的人頭永遠釘在那碑上謝罪。布克布魯若還有半分昔日梟雄的血性……”
狗娃眼睛一亮:“小的明白!這就去辦!定讓那布克布魯聽得七竅生煙!”
密報如同無形的蛛網,通過那些搖擺不定的部族,悄然滲入西北荒漠深處。
一個刻意扭曲、充滿挑釁與羞辱的“事實”,精準地投向了那個被失敗、背叛和憤怒煎熬得幾乎瘋狂的靈魂——布克布魯。
青國曆1827年,深秋。
黎城在緩慢地舔舐傷口,重建著斷壁殘垣。
車豐大軍主力已班師回朝,隻留下部分兵馬駐守。
李易以協助善後之名留了下來。這一夜,月黑風高,寒露深重。
黎城中心那片曾爆發最後血戰的廢墟之上,一座新立的石碑在夜色中沉默佇立。石碑簡陋,上麵刻著的字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周圍一片死寂。
子夜時分。一個高大、佝僂卻依舊帶著猛獸般氣息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廢墟邊緣。布克布魯!他衣衫襤褸,蓬頭垢麵,深陷的眼窩裡燃燒著瘋狂與不甘的火焰,死死盯著遠處那塊在夜色中隻能看到輪廓的石碑。
恥辱!車豐豎碑?!將他釘在恥辱柱上?!敗軍之將?不!他布克布魯還沒死!黎城!他失去的,要親手拿回來!哪怕隻是砸碎那塊該死的碑!
複仇的怒火徹底焚毀了最後一絲理智。布克布魯低吼一聲,如同受傷的暴熊,猛地從藏身處衝出,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塊象征著無儘羞辱的石碑!
就在他踏入石碑周圍那片開闊地的刹那!
“布克布魯!納命來——!”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撕裂夜空!
無數火把驟然從四周的斷壁殘垣後亮起!
將這片小小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晝!
李易一身玄甲,手持長刀,如同複仇之神般從陰影中一步踏出,堵死了布克布魯唯一的退路!
他身後,是數百名早已埋伏多時、眼中燃燒著複仇火焰的精銳士兵!冰冷的弓弩,森寒的刀槍,織成一張死亡之網!
布克布魯猛地刹住腳步,環顧四周,瞬間明白了這是一個精心布置的殺局!
他臉上肌肉瘋狂扭曲,眼中爆發出困獸般的絕望與暴戾:“小雜種!是你?!車豐的走狗!”他猛地拔出腰間那柄跟隨他征戰多年、如今已布滿缺口的沉重闊劍,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就憑你們?!也想拿我布克布魯的人頭?!”
“取你狗命,祭我大人忠魂!”李易的聲音冰冷刺骨,沒有任何廢話,長刀向前一指,“殺!”
箭雨如蝗!刀光如林!士兵們怒吼著撲上!布克布魯狂吼著揮舞闊劍,如同陷入絕境的瘋虎,每一劍都帶著開山裂石的力量,瞬間劈飛了幾名衝在前麵的士兵!然而,四麵八方都是敵人,都是複仇的刀鋒!他再勇猛,也擋不住這同仇敵愾的圍殺!
噗嗤!一杆長矛刺穿了他的大腿!布克布魯一個趔趄!緊接著,數把鋼刀狠狠砍在他的後背和肩頭!鮮血狂飆!他發出痛苦的怒吼,闊劍橫掃,逼退近身的敵人,但腳步已踉蹌不穩。
李易動了!他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在布克布魯舊力已儘、新力未生的瞬間,猛地突進!長刀化作一道撕裂夜空的淒厲寒芒,帶著積鬱了無數日夜的血仇與悲憤,精準無比地斬向布克布魯粗壯的脖頸!
刀光過處,血泉衝天!
布克布魯那顆須發虯結、猶自圓睜著不甘與瘋狂的頭顱,高高飛起,在火光的映照下劃出一道刺目的猩紅弧線,最終“咚”地一聲,沉重地砸落在廢墟的塵土之中,滾了幾滾,恰好停在石碑腳下。無頭的屍身搖晃了一下,轟然倒地,濺起一片煙塵。
死寂。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士兵們粗重的喘息。
李易緩緩收刀,刀尖滴落的血珠在塵土中砸開小小的深坑。他看也沒看地上布克布魯的頭顱,一步步,沉重地走到那塊新立的石碑前。火光下,碑上刻的字清晰可見——並非“車豐大破叛賊布克布魯於此”,而是“神捕劉公諱老五忠烈殉國處”。
他解下腰間的水囊,裡麵裝的不是水,是烈酒。他拔開塞子,將清冽的酒液緩緩傾倒在冰冷的石碑腳下,滲入這片浸透了大人鮮血的土地。
“大人……”李易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在寂靜的夜裡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士兵的耳中,“叛首布克布魯,伏誅於此!黎城……已複!”他頓了頓,仰起頭,望向帝都的方向,也望向這片飽經戰火蹂躪、正在艱難複蘇的土地和那些在夜色中默默圍攏過來的、眼神複雜的黎城百姓。
火光跳躍在他年輕卻堅毅的臉上,那雙眼睛裡,有複仇的快意,有深沉的悲痛,更有一種曆經劫難後淬煉出的、如同磐石般的信念。
“您的話,小易……記下了。”他對著石碑,對著這片夜空,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鄭重宣告:
“城已複,人心……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