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誓的血酒氣息仿佛還在空氣中縈繞,那份蓋著五個鮮紅印信的盟書,被鄭重地收藏在了巴寨的祠堂裡,與那白虎圖騰的木雕供奉在一處。寨子裡洋溢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昂揚氣氛,連走路都帶著風。五個寨子的人碰了麵,不再是以前的警惕和疏遠,而是帶著幾分自家人的熟稔和底氣。
但向拯民很清楚,熱血和盟約不能當飯吃,更不能直接轉化成戰鬥力和發展力。那次審訊唐崖副將田宗惠得到的信息,像一根刺,一直紮在他心裡——他們不僅麵對土司的威脅,更引起了官府的忌憚。未來的路,隻會更艱難。
“必須儘快把根基打牢!”向拯民對巴圖和覃玉說道,“盟約是骨架,但要讓這骨架長出血肉,變得強壯,靠的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人才,技術,還有彼此間真正的理解和溝通。”
他說的“溝通”,指的不是盟主之間的交流,而是更深層次的東西。在同盟的第一次非正式議事中,他就發現了一個問題:幾個寨子雖然都說土家話,但口音、用詞習慣有不少差異,更重要的是,除了極少數像覃玉這樣受過漢文教育的,絕大多數寨民,包括一些頭人,都不認識漢字,也不會說官話。
“這不行。”向拯民搖頭,“同盟要發展,要對外交流,甚至將來要和官府、和其他勢力打交道,光靠我們幾個傳話不行。必須讓更多人,至少是年輕人,能識漢字,懂官話。否則,我們永遠是閉塞的,容易被分化,被欺騙。”
這個想法,與他不謀而合的,是覃玉。
“向壯士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覃玉眼眸清亮,“開啟民智,消除語言障礙,方能令盟約深入人心,政令暢通。薪火學堂,不能隻教巴寨的孩子,應該麵向同盟所有寨子,招收願意學習的少年。而第一步,就是要有一本合適的啟蒙教材。”
說乾就乾。向拯民立刻拍板,在巴寨正式建立“薪火學堂”,作為同盟共同的教育基地。校舍就是之前那間大木屋,加以擴建和修繕。消息傳到各同盟寨子,反應不一,有的寨主覺得讓娃崽讀書是好事,有的則覺得不如多學點打獵種地實在,但看在盟約和向拯民、覃玉的麵子上,也都陸續送了些少年過來。
學堂是建起來了,可教材成了大問題。這個時代,通用的啟蒙讀物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但那些內容,對於這些山裡的土家少年來說,太過深奧,也離他們的生活太遠。
“我們不能完全照搬漢人的蒙學。”覃玉拿著向拯民憑記憶默寫出來的《三字經》片段,微微蹙眉,“‘人之初,性本善’固然有理,但我們的孩子更需要認識腳下的土地,山中的草木,以及……我們為何要團結,為何要自強。”
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自己編一套教材!
這個任務極其繁重,但覃玉沒有絲毫退縮。她找來了柳明幫忙。柳明雖然是個秀才,但經曆坎坷,並無一般腐儒的遷腐之氣,反而對覃玉的想法很是讚同。
於是,在忙碌的政務和後勤協調之餘,覃玉的吊腳樓上,夜夜燈火長明。她伏在案前,鋪開粗糙的紙張,時而凝神思索,時而奮筆疾書。柳明則在一旁,負責查閱有限的書籍資料,幫忙斟酌文字,潤色語句。
向拯民提供了核心的思路和部分現代知識框架。比如,數學就從最實用的識數、加減乘除開始,結合分配糧食、計算田畝、統計人口等實際例子。常識部分,則包括認識周邊的山川地貌、常見的動植物、基礎的氣候知識,甚至還有向拯民&nplified過的衛生防疫觀念(比如喝開水、勤洗手)。
而最重要的,是覃玉創造性地提出了“漢土雙語”對照的思路。她在每一個漢字旁邊,都用土家語的發音進行標注,並用土家語來解釋這個詞或這句話的意思。
“天”,旁邊標注土家語音,解釋為“阿普”(老天)。
“地”,標注音,解釋為“澤”(土地)。
“人”,標注音,解釋為“諾”。
“團結”,標注音,解釋為“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
她甚至還編了一些朗朗上口的短句:
“漢土一家親,同心禦強敵。”
“白虎佑我族,薪火傳智慧。”
“讀書明道理,強寨保家園。”
這些內容,樸實,直白,卻緊緊貼合著同盟的現狀和需求,充滿了向上的力量。
編書的過程並不輕鬆,常常為了一個詞的準確翻譯,覃玉要和柳明討論半天,或者跑去問寨子裡的老人。她的眼睛因為熬夜布滿了血絲,手指也被筆墨染黑,但她樂此不疲,眼神始終明亮。
阿朵也被覃玉拉了“壯丁”。她在學堂的一角,設立了一個“草藥角”,把她整理的那些草藥圖譜和功效說明也拿了出來,請覃玉和柳明幫她在圖畫旁邊寫上漢文和土家語的名稱和簡單用途。比如,畫著一株三七,旁邊寫著“三七”(漢字)、“撒爾”(土家語音譯)、“止血、散瘀”。
“這樣,彆的寨子的人學了,以後在山裡受傷,也能認得草藥,自己救命了。”阿朵興奮地說。
就在覃玉和柳明埋頭編書的時候,薪火學堂並沒有停課。向拯民親自擔任代課老師。他講課的方式生動有趣,從不照本宣科。他會在木板上畫圖,會用小石子演示算術,會講一些淺顯的物理現象(比如杠杆原理,並用它來解釋如何更省力地撬動石頭),甚至會帶著孩子們到寨牆上,指著水泥縫講解什麼是“粘合”,什麼是“堅固”。
而學堂裡,最受歡迎的“編外成員”,依然是雪魄。
它幾乎成了學堂的守護神。每天清晨,它會跟著向拯民一起到學堂,然後就在學堂門口那塊它專屬的、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石板上趴下,眯著眼睛打盹。起初,孩子們對它又怕又好奇,隻敢遠遠地看著。
但時間久了,見這“大貓”總是溫順無害的樣子,膽子就大了起來。先是敢湊近了看,後來有膽大的孩子,試著伸出小手,飛快地摸一下它雪白柔軟的皮毛,然後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跑開。
雪魄隻是懶洋洋地甩甩尾巴,連眼睛都懶得睜開。
漸漸地,孩子們發現它真的不會傷人,便徹底放下了戒心。下課的時候,常常有幾個孩子圍在它身邊,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它,小聲地跟它說話。
“雪魄,你今天吃飯了嗎?”
“雪魄,你的毛真白真軟。”
“雪魄,阿娘說你是守護神,你會保護我們對嗎?”
雪魄似乎很享受這種親近,喉嚨裡發出舒適的呼嚕聲,偶爾還會用那顆大腦袋,輕輕蹭一蹭靠得最近的孩子。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寨子裡流傳起一個說法:摸摸雪魄的毛,能得到祖靈的祝福,讀書會更聰明。
於是,每天上學前,“摸虎毛求聰慧”幾乎成了學堂孩子們的固定儀式。雪魄也來者不拒,脾氣好得出奇。
這一幕,看在寨民們眼裡,更是覺得無比祥和與心安。祖靈化身如此親近孩童,豈不是預示著寨子、預示著同盟的未來,充滿了希望?
半個月後,覃玉和柳明編撰的第一冊《啟蒙雙語讀本》終於完成了。雖然簡陋,隻有薄薄的幾十頁,卻凝聚了無數心血。
當這本散發著墨香的小冊子被拿到薪火學堂,向拯民將上麵的內容念給孩子們聽時,那些原本對漢字如同看天書的土家少年,聽著熟悉的土家語解釋,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原來‘山’字就是這麼寫的!”
“‘團結’就是‘心要齊’的意思!我懂了!”
一種跨越語言障礙的理解和共鳴,在學堂裡蕩漾開來。這本小小的讀本,像一把鑰匙,為這些山裡的孩子,打開了一扇通往更廣闊世界的大門。
向拯民看著台下那一雙雙渴望知識的眼睛,看著門口陽光下與孩童嬉戲的雪魄,看著身旁雖然疲憊卻滿臉欣慰的覃玉和柳明,心中充滿了感慨。
技術可以造出堅船利炮,但唯有知識和思想的傳播,才能真正地點燃文明的星火,照亮一個民族前行的道路。
這薪火,已然點燃。雖微弱,卻頑強。它不僅要傳承技術,更要消除隔閡,開啟民智,將這鄂西群山中的點點星火,最終彙聚成可以燎原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