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快步上前,想扶起老漢。旁邊一個懂官話的苗人青年,紅著眼睛低聲解釋:“軍爺,這是盤阿公…他家…唉…”
在青年斷斷續續的敘述和盤阿公時而清醒、時而混亂的哭訴中,一段慘絕人寰的往事,血淋淋地鋪展在陳啟文和所有華夏軍士兵麵前。
八年前,一隊潰散的清軍(很可能是吳三桂或者尚可喜部的殘兵)流竄到這一帶。他們闖進黑石寨,索要錢糧和女人。盤阿公當時是寨子裡最出色的獵手,他帶著寨民抵抗,殺了兩三個清兵。清軍頭目勃然大怒,下令屠寨。
那是真正的人間地獄。火光衝天,哭喊震地。清兵的鋼刀砍卷了刃,寨子裡的青壯年被一個個砍倒,老人和孩子被推進火海…盤阿公的父母、妻子,還有他剛滿十三歲、像山花一樣美麗的女兒阿囡,都沒能逃過毒手。他被兩個清兵死死按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女兒被那些畜牲拖進竹樓…事後,清兵放火燒寨,揚長而去。
盤阿公僥幸活了下來,卻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他每天就守在這片親人們死難的廢墟上,不說話,也不怎麼吃東西,偶爾發出不像人聲的哀嚎。寨子裡的人都以為他瘋了。
“他總念叨…會有一支…為我們窮人做主的隊伍來…會給我們報仇…”苗人青年抹著眼淚,“我們…我們都不信…這世道,哪有什麼天兵天將…”
陳啟文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呼吸都困難。他看著跪在地上,哭聲已經變得嘶啞無力,卻依舊用儘全身力氣朝著紅旗跪拜的盤阿公,眼眶猛地一熱。
他緩緩蹲下身,沒有去強行攙扶,而是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了盤阿公那雙枯瘦、沾滿泥土和鮮血的手。老人的手冰涼,卻在劇烈地顫抖。
“阿公!”陳啟文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哽咽,卻異常清晰,響徹在寂靜的寨子裡,“您看著這旗!這紅旗,就是我們華夏軍的旗!我們就是來給您,給所有被清虜、被地主惡霸欺壓的窮苦人,報仇雪恨的!我們來了,這世道,就要變了!”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周圍越聚越多的苗民,那些曾經麻木、懷疑的眼神,此刻在盤阿公悲愴的哭聲和陳啟文鏗鏘的話語中,漸漸燃起了一點微弱的光。
“老鄉們!兄弟姐妹們!”陳啟文站起身,聲音洪亮,“我們華夏軍,不是以前的任何一支官兵!我們來了,第一件事,就是‘土地改革’!把那些土司頭人、地主老財霸占的土地、山林,全都分給像盤阿公這樣,像你們大家一樣,辛辛苦苦種地卻吃不飽飯的窮苦人!從此以後,你們種自己的地,收自己的糧,再也不用交那麼多租子,再也不用怕官府和清兵來搶!”
他每說一句,底下苗民的眼神就亮一分。當聽到“分土地”時,人群中開始出現騷動,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
“真的…真的分地?”
“種自己的地…不用交租?”
盤阿公似乎也聽懂了,他停止了嚎哭,抬起頭,渾濁的淚眼死死盯著陳啟文,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陳啟文重重點頭,斬釘截鐵:“千真萬確!這是我們大元帥府定下的鐵律!告示馬上就貼到每個寨子!我們還會組織農會,幫大家丈量土地,主持公道!誰敢阻攔,我們華夏軍的槍炮,絕不答應!”
“華夏軍萬歲!”
不知是誰第一個喊了出來,緊接著,如同積蓄已久的山洪爆發,整個黑石寨沸騰了!
“分田地!有活路了!”
“感謝華夏軍!感謝大元帥!”
苗民們用漢語、用苗語,儘情地呼喊著,許多人相擁而泣,更多的人則湧向陳啟文和他的戰友們,想要摸摸他們的軍裝,拉拉他們的手。
盤阿公在那片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他不再哭泣,而是掙紮著,在陳啟文和那苗人青年的攙扶下,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佝僂的腰背,似乎挺直了一些。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麵在滇東南風中獵獵飄揚的紅旗,眼神裡,那死寂多年的灰燼中,終於跳動起一絲微弱卻頑強的火苗。
他轉向陳啟文,用儘全身力氣,行了一個苗家最莊重的大禮。
陳啟文趕緊扶住他,看著眼前這張飽經風霜、淚痕未乾卻重新煥發出生氣的臉,看著周圍如同獲得新生般的苗民,一股滾燙的熱流在他胸中激蕩。
這,就是他們為之征戰、為之流血犧牲的意義!
消息像長了翅膀,隨著華夏軍政工人員的腳步,隨著獲得土地的貧苦農民的笑臉,飛遍雲貴高原的千山萬壑。歸附的沐府,很快被置於華夏軍的有效管理之下,舊有的秩序正在被一股沛然莫之能禦的洪流衝垮、重塑。
一麵麵紅旗,插上了村寨的門口,插上了田埂地頭,也插在了萬千像盤阿公一樣,曾經絕望、如今卻滿懷希望的心上。
嶺南已定,雲貴歸心。一個嶄新的時代,正伴隨著土地改革的春風,在這片飽經磨難的土地上,不可阻擋地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