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夏日,濕漉漉的,連風都帶著一股子腥甜氣,像是還沒散儘的血味。
廣州城頭,那麵殘破不堪的“清”字大旗,被一個滿臉硝煙痕跡的華夏軍士兵一把扯下,胡亂團了團,丟進了城牆下尚未完全熄滅的餘燼裡。取而代之的,是一麵獵獵作響的赤色軍旗,上麵繡著鐵畫銀鉤的“華夏”二字。
李過一身征塵未洗的鎧甲,按劍立在城樓,俯瞰著這座剛剛經曆血火洗禮的巨城。他臉上沒什麼喜色,隻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磐石般的冷硬。三個月,自韶關突入,一路摧城拔寨,與尚可喜、耿精忠那兩個漢奸藩王的聯軍死磕,硬是用骨頭和血趟平了兩廣。那倆禍害,一個被陣斬於亂軍之中,一個想趁亂出海逃命,被水師堵回來,砍了腦袋。首級已經用石灰醃了,正準備送往武昌報捷。
“大將軍,城內外殘敵已清剿完畢,各部正在安民,張貼告示。”副將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勝利後的沙啞興奮。
李過“嗯”了一聲,目光投向更遠的西南方向。雲南,貴州,還有那個打著南明旗號,實則偏安一隅的沐王府…是塊硬骨頭麼?他正思忖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背插三根紅色翎羽的傳令兵幾乎是滾鞍下馬,衝上城樓,單膝跪地,雙手高高舉起一份密封的文書,氣喘籲籲:
“報——!大將軍!雲南急報!沐…沐府遣使,已至武昌,向…向我華夏歸附!雲貴,不戰而定!”
聲音不高,卻像一道驚雷,劈散了城頭彌漫的肅殺之氣。周圍的將領、親兵,全都愣住了,隨即,壓抑不住的歡呼聲猛地炸開!
“不戰而定!天佑華夏!”
李過猛地轉過身,一把抓過那文書,飛快地拆開,目光如電掃過上麵的字跡。確實是武昌轉來的正式通報,蓋著大元帥府的印鑒。沐天波…這個世代鎮守雲南的黔國公,南明最後一塊像樣的招牌,竟然就這麼…降了?
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將那文書緊緊攥在手裡,指節有些發白。良久,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對身邊同樣激動不已的副將道:“傳令下去,殺牛宰羊,犒賞三軍!告訴弟兄們,兩廣平了,雲貴也拿下了!”
命令像風一樣傳開,整個廣州城,幸存的百姓和疲憊的將士們都陷入了狂喜的浪潮。
然而李過的眉頭卻沒有完全舒展。他走下城樓,跨上親兵牽來的戰馬,在逐漸響徹全城的歡呼聲中,沉聲對副將吩咐:“讓政治部的人立刻動起來,雲貴那邊,我們的政策,尤其是‘土地改革’那一條,要最快速度貼出去,講明白!要讓那裡的老百姓,尤其是那些土司、苗彝兄弟,知道我們華夏軍是去乾什麼的!”
“是!”副將凜然遵命。
幾乎在李過命令下達的同時,一隊精乾的華夏軍政工人員,已經跟著第一批進入雲貴的先頭部隊,跋涉在滇東的崇山峻嶺之間。
帶隊的是個年輕人,叫陳啟文,原是湖廣的一個窮秀才,受了華夏軍的感召投筆從戎,因為認得字,懂得宣講,很快成了政治部的骨乾。他身邊跟著幾個老兵,還有兩個本地向導。
這一路,所見觸目驚心。荒蕪的田地,廢棄的村寨,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山民。清廷的橫征暴斂,土司的層層盤剝,還有沐府為了維持他那小朝廷體麵而加派的糧餉,早已將這片土地榨乾。
“老鄉,我們是華夏軍,是來打清虜,分田地,讓大家過上好日子的!”陳啟文每到一處,就站在高處,用帶著湖廣口音的官話大聲宣講。
回應他的,大多是沉默和懷疑的目光。幾十年了,王旗變幻,來的軍隊哪一個不是這麼說?可最終,苦的還是他們這些升鬥小民。
這天,他們到了一個叫做黑石寨的苗家寨子。寨子坐落在一處山坳裡,看起來比沿途見過的寨子更加破敗,寨牆傾頹,吊橋腐朽。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死寂。
寨子裡的人看見他們這支穿著陌生軍服、扛著紅旗的隊伍,如同受驚的鳥獸,紛紛躲進低矮的竹樓,關緊門窗,隻從縫隙裡露出一雙雙驚懼的眼睛。
陳啟文示意大家收起兵器,他和顏悅色地找到一個看起來像是頭人的老者,遞上乾糧,耐心解釋。
那老苗人頭人聽著,渾濁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波瀾,隻是機械地點著頭。
陳啟文心裡歎了口氣,知道光靠嘴皮子沒用。他讓士兵們幫忙修補寨子裡破損的公共設施,又拿出隨身的藥品,給幾個生病的孩子診治。慢慢地,一些膽大的年輕人圍攏過來。
正當陳啟文覺得工作有點進展時,寨子深處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聲音越來越大,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
眾人都是一驚。陳啟文在老頭人帶領下,循著哭聲快步走去。
哭聲來自寨子邊緣一棟幾乎要倒塌的竹樓前。一個老漢,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穿著幾乎無法蔽體的破爛苗服,跪在泥地裡,雙手死死抓著一把枯黃的草,仰著頭,對著竹樓旁一根新立的、掛著紅色布條的旗杆,發出令人心碎的哭嚎。
他哭得渾身顫抖,額頭一下下磕在堅硬的地麵上,滲出血跡,嘴裡反複用苗語混雜著生硬的官話嘶喊著:
“來了…終於來了啊!…阿爸…阿媽…阿囡…你們看見了嗎?…紅旗…是我們的隊伍來了啊!…報仇…能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