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你聽咱說。”
朱元璋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又變回了那個運籌帷幄的開國帝王。
“其一,咱是想再看看,標兒到底能從這小子身上,學到多少真東西!”
“咱想看看,咱的標兒,究竟能被他磨礪成什麼樣子!”
“這比立刻放他出來更重要!!”
“其二,”
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深沉的算計。
“現在放他出來,絕非時機!”
“這樣的人,是柄絕世寶刀,但也是一柄雙刃劍,用得好,可定乾坤,用不好,反傷其主。”
“咱得給他找個最適合的刀鞘,也得讓握刀的人,先學會怎麼用!”
他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敲擊著,剖析著朝堂:
“淮西那幫老兄弟,徐達、湯和、常遇春留下的那些部將,包括藍玉那小子,是驕橫,是跋扈,動不動就敢跟咱甩臉子!”
“但他們大多直腸子,有啥說啥,空有一身蠻力,腦子裡的彎彎繞不多!”
“可浙東那幫人呢?”
朱元璋的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忌憚。
“劉伯溫、宋濂他們,一肚子學問,也一肚子算計!”
“表麵上恭順,背地裡的心思,九曲十八彎!”
“咱有時候都摸不透他們到底想什麼!”
“這幫文人,狠起來,比刀片子還厲害!!”
馬皇後靜靜地聽著,眼神閃爍,似乎漸漸摸到了丈夫的思緒。
朱元璋猛地一揮手,仿佛下了決斷:“而這葉凡!他不一樣!”
“他出身微末,與淮西那幫老勳貴素有舊怨,又絕非浙東清流一路!”
“他有著不輸文臣的謀略見識,卻又帶著一股子不屬於任何一方的狠辣和直接!”
“他是最好的人選!”
“是咱用來平衡朝堂,甚至…製衡那兩方的最佳人選!!”
聽到這裡,馬皇後輕輕吸了一口氣,目光複雜地看著朱元璋,語氣帶著一絲了然和些許不忍。
“重八…你的意思是,要將浙東集團和淮西勳貴之間的矛盾,乃至他們未來可能對皇權產生的威脅,都轉嫁到這葉凡的身上?”
“讓他去衝鋒陷陣,讓他去吸引注意,讓他成為眾矢之的?”
“沒錯!哈哈哈!知咱者,妹子也!”
朱元璋撫掌大笑,臉上露出一種棋手找到關鍵棋子的興奮。
“就得這樣!”
“隻有這樣,這把刀才會更加鋒利,也才會更加…依賴於握刀之人!”
“標兒將來用他,才能用得順手,用得放心!”
“而葉凡,他要想在朝堂立足,要想實現他的抱負,他就不得不緊緊依靠標兒!”
“否則,他隻會被那兩股勢力撕碎!”
“如此一來,標兒既用了他的才,又不會過分受他影響,反而能借此牢牢掌控他!”
馬皇後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權謀算計,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輕白了他一眼。
“你呀…這點心思,全用在琢磨這些上麵了。”
“隻是……苦了那孩子了。”
她頓了頓,轉而問道:“不過話說回來,既然你覺得這葉凡說的封王之弊,確有道理,那你打算怎麼辦?”
“難道真要……取消分封諸王?”
此言一出,朱元璋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眼神驟然變得冷硬如鐵,腰板挺得筆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沉聲道:
“不!咱不會取消!”
“咱更不會承認咱錯了!”
開什麼玩笑!
他朱元璋金口玉言,更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為了這分封之策,不惜摔死禦史,嚴懲太子!
若是此刻反悔,豈不是自打嘴巴?
帝王的威嚴何在?
天子的威信何存?
他絕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挑戰他已然做出的決定!
尤其是他自己!
他略一停頓,語氣稍稍緩和,卻帶著一種更深沉的固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寬宥。
“至少在咱這一朝,絕不會取消!”
馬皇後是何等聰慧之人,立刻聽出了這話外的弦音——
至少在“咱這一朝”不會取消。
那……
若是標兒那一朝呢?
若是標兒“造、反”成功,順利繼位呢?
那時他若想取消,自然便可取消!
既全了國策,又保全了老子和兒子各自的顏麵。
她深深看了朱元璋一眼,沒有再追問下去。
有些話,點到即止,彼此心照不宣便是。
她輕輕歎了口氣,站起身。
朱元璋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見她起身,疑惑道:“妹子,你這就要走?飯還沒吃完呢?”
馬皇後理了理衣袖,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更改的決意。
“你不是打定主意,不打算取消分封之策了麼?”
“過些時日,秦王、晉王、燕王他們,也該就藩離京了吧?”
“這一去,山高路遠,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我去看看他們,看看我的兒子們。”
說罷,不再多看朱元璋一眼,轉身便帶著宮女離開了坤寧宮。
朱元璋獨自坐在餐桌前,看著滿桌的菜肴,又看了看妻子離去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
隻是那眼神,變得愈發深邃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