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外。
還沒見著人影,朱元璋那洪亮中帶著幾分急切的聲音就先傳了進來。
“妹子!妹子!咱快餓死了!”
“快,快上菜!有啥好吃的趕緊端上來!”
話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地跨進門坎。
馬皇後正坐在榻邊做著針線。
聞聲抬起頭,隻見朱元璋臉上帶著罕見的幾乎可以說是眉飛色舞的神情。
與幾日前因陳懷義之事雷霆震怒,陰沉得能滴出水的樣子判若兩人。
宮女們連忙端上早已備好的膳食。
雖不算極儘奢華,卻也是熱氣騰騰,葷素得宜。
朱元璋一屁股坐到桌旁,抄起筷子就大口扒拉起來,吃得嘖嘖有聲,格外香甜。
馬皇後放下手中的活計,緩緩走過來,在一旁坐下,細細打量著丈夫。
自那日他怒極之下將勸諫的太子也關進詔獄,又當庭摔死禦史陳懷義後。
她還是第一次見他臉上有了笑模樣,甚至……
還有種如釋重負般的暢快感!
她心中,雖還因標兒被關之事存著氣,但見他這般,終究還是軟化了些,沒有立刻提起舊賬,隻是溫聲問道:
“重八,今日是有什麼喜事?”
“瞧你這吃相,像是打了勝仗回來似的。”
朱元璋嘴裡塞滿了飯菜,含糊不清地“唔唔”兩聲,使勁咽下去,又灌了口湯,這才抹了把嘴,眼睛發亮地看著馬皇後。
“妹子!咱跟你說,咱今天可是發現了個寶貝!天大的寶貝!”
馬皇後微微挑眉:“哦?什麼寶貝能讓你樂成這樣?”
“你還記得那個叫葉凡的禦史不?”
朱元璋興致勃勃地開口。
他不提還好,一提這事,馬皇後臉上的柔和頓時淡去幾分,語氣也淡了些:“怎麼不記得?”
“不就是因為這件事,標兒心疼老師,去向你求情,你倒好,連兒子一塊兒關進了那不見天日的詔獄!”
“哪有你這麼做爹的!”
話語裡帶著明顯的埋怨。
朱元璋臉上的笑容一僵,頓時有些訕訕,連忙放下筷子,湊近些,帶著幾分討好和嬉皮笑臉。
“哎呀,妹子!妹子彆生氣,是咱不對,是咱當時氣昏了頭,咱錯了,咱給你認錯,成不?”
馬皇後瞥了他一眼,故意哼了一聲:“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咱朱大皇帝也會認錯了?”
“看你這話說的!”
朱元璋一拍大腿,臉上卻笑著。
“普天之下,能讓咱朱元璋低頭認錯的,除了咱的妹子你,還有誰?沒了!”
他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帶著幾分無賴,卻又透著真情實意!
馬皇後終究不是真的和他置氣。
見他這般,臉色也緩和下來,無奈地搖搖頭:“行了,少貧嘴。”
“說吧,到底是什麼寶貝,能讓你覺得把標兒關進去都關對了?”
一聽這個,朱元璋立刻又來了精神!
身體坐直,壓低了些聲音,卻掩不住其中的興奮!
“妹子,咱今天去詔獄聽了壁角,聽了那葉凡和標兒的談話!”
“你是不知道,那小子…絕了!真是個絕世大才!!!”
他竹筒倒豆子般。
將葉凡如何剖析“貪官好用”、“帝王製衡”。
如何點破他打壓淮西勳貴,扶植浙東集團的深意。
又如何斥責朱標“不懂父皇”,將他那片“拔刺”的苦心說得淋漓儘致……
朱元璋一一道來,越說眼睛越亮,時不時還拍著桌子感歎。
“此子懂咱!他是真懂咱啊!”
馬皇後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神情從好奇漸漸變為驚訝,再到深思。
她聽到葉凡說“皇帝的權杖遍布荊棘”,“陛下是在為你拔刺”時,眼神微微一動,輕輕歎了口氣。
“而且妹子,”
朱元璋的語氣忽然低沉了些,帶上了一絲難得的自省。
“那小子的話,也點醒了咱。”
“咱或許…或許真是給標兒的壓力太大了,逼他逼得太緊了……”
“咱光想著怎麼把路給他鋪平,卻沒想過他扛不扛得住。”
他又說起淮西那幫老兄弟的驕橫。
說起劉伯溫那些浙東文人也不是省油的燈。
說起朝堂上盤根錯節的關係網,語氣變得凝重!
“這幫人,沒一個讓咱省心的!”
“都得靠權術捏著,平衡著!”
“標兒若是學不會這個,咱就算把刺拔光了,把路鋪到天邊,他也坐不穩那位置!”
馬皇後聽完,沉默了良久,才緩緩開口,目光深邃。
“聽你這麼一說,這葉凡,確是個有真知灼見的大才,而非隻會空談的狂生。”
她頓了頓,抬眼看向朱元璋,眼神銳利了幾分:“所以,重八,你跟我說句實在話,你打算如何處置他?”
“是打算……將他放出來,予以重用?”
朱元璋說到興頭上,正要夾起一筷子肉,動作卻猛地頓在半空。
他緩緩放下筷子,臉上的笑意和暢快如同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認真,甚至帶著幾分冷厲的神色!
他看向馬皇後,搖了搖頭,聲音沉穩而決絕:“不,妹子。”
“咱非但不會現在放他出來,予以重用,咱還要…再多關他些時日!”
馬皇後聞言,秀眉立刻蹙起,眼中滿是困惑與不讚同!
“重八,你這是何意?”
“既然此人確有大才,又能點撥標兒,為何還要將他困於詔獄那等地方?”
“豈不是浪費其才,寒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