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後。
都察院值房。
一處僻靜角落。
楊憲臉上帶著難以抑製的興奮與快意,找到了正在閉目養神的劉伯溫。
“恩師!”
楊憲的聲音因激動而略顯高昂,“您可聽說了?”
“今日刑場之上,學生已將那貪墨考院工程的主犯馬三刀,明正典刑,斬首示眾了!”
劉伯溫緩緩睜開眼,眼中並無喜悅,隻有一片深沉的平靜。
他淡淡地“哦”了一聲,仿佛隻是聽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楊憲卻並未察覺。
或者說,根本不在意劉伯溫的冷淡,繼續興奮地說道:“真是大快人心!”
“此等蠹蟲,竟敢在恩科重地動手腳,死有餘辜!”
“更重要的是,此舉大大打壓了淮西那幫勳貴的囂張氣焰!”
“尤其是那藍玉,當時臉色彆提多難看了!”
“學生這也算是……替恩師您,往日所受他們的窩囊氣,出了一口惡氣啊!”
他語氣中充滿了為自己老師“報仇”的沾沾自喜和表功之意。
可劉伯溫聞言,非但沒有絲毫欣慰,反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眉頭緊鎖,搖頭道:
“希武啊希武!你……你此舉,太過孟浪,太過急切了!”
他看著自己這位學生,語重心長,帶著明顯的憂慮。
“你新入中書省,根基未穩,本就因嚴厲手段樹敵眾多。”
“如今又如此強硬地斬殺淮西勳貴舊臣,雖占著法理,卻徹底將他們得罪死了!”
“你可想過,日後你的日子,將何等艱難?”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楊憲卻是不以為然。
甚至臉上露出一絲傲然和憤慨:“恩師!您就是太過忍讓了!”
“往日他們是如何排擠您,如何欺辱我們浙東同僚的?”
“難道我們都忘了不成?”
“若是一直退讓,不敢還擊,他們隻會覺得我們好欺負,越發變本加厲!”
“學生就是要打掉他們這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氣!”
“讓他們知道,這朝廷,不是他們淮西人一手遮天的地方!”
他越說越激動。
語氣中甚至帶上了一絲對劉伯溫保守態度的不滿。
“恩師您不敢做的,學生敢!”
“您不願做的,學生來做!”
“唯有如此,方能在這朝堂立足!”
劉伯溫看著他這副近乎偏執的模樣,心中憂慮更甚,緩緩道:“即便要有所作為,也當時時謹記,韜光養晦,徐圖緩進,而非如此鋒芒畢露,授人以柄啊……”
楊憲卻打斷道:“恩師不必過於擔憂!”
“學生聽聞,陛下今夜便在宮中設宴,專門款待藍玉等淮西勳貴。”
“依學生看來,此絕非簡單宴飲,分明是一場‘鴻門宴’!”
“或許,陛下早已對他們的驕橫不滿,這正是陛下要動手收拾他們的信號!”
“或許…這正是我等趁機扳倒淮西集團的大好時機!”
他的眼中閃爍著野心勃勃的光芒,仿佛已經預見到淮西勳貴倒台,自己乘勢而上的大好前景。
劉伯溫聽到這裡,心中已是警鈴大作!
他太了解朱元璋了!
那位皇帝的心思,深沉如海。
帝王權術更是玩弄得爐火純青!
他凝重地告誡道:“希武!慎言!”
“天子恩威,難測如淵!”
“陛下之心,豈是你我能輕易揣度?”
“依老夫看來,陛下或許會敲打,會震懾,但絕不會在此時輕易動搖淮西勳貴的根本!”
“他們畢竟是陛下的起家根基,牽一發而動全身!”
“你切不可誤判聖意,行差踏錯!”
然而,此時的楊憲早已被今日刑場的“勝利”衝昏了頭腦,哪裡還聽得進這番逆耳忠言?
他隻覺得恩師年紀大了,變得太過膽小怕事,失去了銳氣。
他敷衍地拱了拱手:“恩師的教誨,學生記下了。”
“學生還有公務要處理,先行告退。”
看著楊憲匆匆離去,依舊我行我素的背影。
劉伯溫獨自坐在原地,沉默了許久許久。
最終,他長長地,無奈地歎息了一聲!
那歎息聲中充滿了失望、惋惜,以及一種決絕。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麵沉沉的天空,眼中最後一絲師徒情誼也漸漸冷卻。
“此子…心性已偏,急功近利,剛愎自用,恐非善類。”
“更兼行事酷烈,不留餘地,已積怨甚深……”
“將來…必遭大禍!!”
劉伯溫喃喃自語,心中已然下定了決心。
從此以後,須得與這楊憲劃清界限,漸行漸遠才是。
往日師徒之情,隻怕…也要到此為止了。
以免將來他闖下潑天大禍之時,累及自身。
想到此處,劉伯溫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但更多的是一種明哲保身的冷靜。
在這波譎雲詭的朝堂之上。
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