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
“剛才藝館裡,那些圍著中書省官吏打轉,穿著便服的,都是哪些州府,哪些衙門,品階幾何的官!”
“給咱一個一個,全都盯死了!”
“他們見了誰,說了什麼,送了什麼東西,哪怕是一根針,一句話,咱都要知道!”
“是!臣遵旨!”
毛驤心頭一凜,毫不遲疑地領命。
他知道,陛下這是真正動了雷霆之怒。
……
中書省。
值房內熏香依舊。
卻壓不住胡惟庸身上那股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激動氣息。
他幾乎是闖進來的。
臉上因興奮和急切而泛著紅光,手裡緊緊攥著一卷厚厚的文書,呼吸都帶著顫音。
“恩相!恩相!”
他聲音壓抑著,卻依舊尖利,“找到了!學生找到了!楊憲那廝的死證!”
李善長正閉目養神,聞言緩緩睜開眼。
看到胡惟庸這副模樣,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語氣平淡。
“惟庸啊,何事如此孟浪?慢慢說。”
“恩相!您看!”
胡惟庸迫不及待地將那卷文書攤開在李善長麵前的案上,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
“這是學生費儘千辛萬苦,才從揚州舊吏口中撬出,又多方查證核實的!”
“楊憲當年在揚州為知府時,為了完成他向陛下立下的三年複耕軍令狀,行的是何等酷烈之事!”
他語速極快,如同爆豆一般!
“您看這裡!”
“他為了強行完成複耕數額,根本不顧水土地利,強令百姓在荒山石地、澇窪鹽堿之地開墾播種!”
“結果顆粒無收,勞民傷財!”
“百姓稍有怨言,便以‘抗旨’、‘怠政’之名抓入大牢,械具加身,苦不堪言!”
“還有這裡!”
“為了虛報墾荒數目,他竟強令百姓將已有收成的熟田反複翻耕,謊稱‘再墾新地’,既斷了農戶口糧,又使田力受損,幾年之內顆粒無收,百姓怨聲載道!”
“更有甚者,為了湊足稅賦,他縱容手下胥吏提前征收明年、後年的稅!”
“百姓無錢交納,便奪其口糧,牽其耕牛,致使賣兒鬻女者不計其數!”
胡惟庸越說越激動,臉上滿是正義凜然的憤慨和找到對手命門的狂喜!
“恩相!這上麵一樁樁,一件件,時間、地點、人證、物證,皆清晰可查!”
“罄竹難書!真是罄竹難書啊!”
“此等酷吏,枉顧民生,欺君罔上,隻求自己政績,實乃國之大蠹!”
“恩相,我們即刻便可麵聖,將此罪證呈於禦前,必能一舉將楊憲扳倒!看他還能如何囂張!”
他期待地看著李善長,等待恩相一聲令下,便要去完成這致命一擊!
然而,李善長聽完他的慷慨陳詞,臉上卻並無半分喜色,反而眉頭越鎖越緊。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按在那卷文書上。
緩緩地,卻不容置疑地,將文書推回了胡惟庸麵前。
“惟庸,”李善長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老謀深算的凝重。
“你的心思,本相明白。”
“能找到這些,也確是辛苦了。”
“但現在絕非呈上這些罪證的最好機會!”
胡惟庸臉上的興奮瞬間僵住,不解道:“恩相?這是……為何?”
“證據確鑿,正是扳倒楊憲的絕佳時機啊!”
“時機?”
李善長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你看不清如今的形勢嗎?”
“楊憲新晉左丞,聖眷正濃,風頭一時無兩!”
“陛下用他這把刀,砍向淮西勳貴,正是順手之時!”
“你現在拿著這些他昔日在外任上的舊賬去彈劾他,在他如日中天之際,你以為陛下會如何想?”
不等胡惟庸回答,李善長便冷聲道:“陛下隻會覺得,你這是黨同伐異,是看他得勢,心生嫉妒,刻意尋釁報複!”
“非但動不了他分毫,反而極可能被楊憲反咬一口,說你構陷大臣,擾亂朝綱!”
“屆時,偷雞不成蝕把米,你我皆要陷於被動!!”
胡惟庸急道:“可這些都是實據!陛下聖明燭照,豈會……”
“陛下自然是聖明的!”
李善長打斷他,語氣加重,“正因陛下聖明,我們才更不能此時出手!”
“你要讓陛下自己先看到楊憲的馬腳,先對他產生疑慮!”
“等陛下心中那根弦繃緊了,開始審視這條瘋狗是否還能控製之時……”
“屆時,我們再適時、偶然的將這些確鑿的證據,呈送到陛下眼前。”
“陛下隻會覺得是他自己明察秋毫,發現了楊憲的真麵目,而我們,不過是恰逢其會,提供了些許佐證罷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敲在胡惟庸心上!
“這樣一來,陛下依舊是那位聖心獨運,燭照萬裡的明君。”
“而我們…依舊是恭順聽話,仰仗陛下鼻息的臣子。”
“這份功勞,是陛下的。”
“這份恩德,也是陛下念我們忠心才賜下的。”
“我們,永遠要矮陛下那頭!”
“明白嗎?”
胡惟庸怔在原地!
胸中的熱血漸漸冷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卻又不得不承認的現實。
他看著恩相那雙深不見底的老眼,終於沉重地點了點頭,將那份他視若珍寶的罪證,不甘地卷了起來。
“學生…明白了。”
但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壓抑的屈從和隱忍的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