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劉伯溫站在工部衙門的院子裡,隻覺得一股邪火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卻又被強行按捺在胸中,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隱隱作痛。
陽光已經帶上了幾分毒辣,明晃晃地照在他清臒的臉上,卻驅不散那眉宇間凝結的陰霾。
他手裡緊緊攥著那份加蓋了玉璽的旨意,薄薄的黃絹此刻卻重若千鈞。
推廣新鹽,利國利民。
更是陛下親自交代的差事。
他不敢有絲毫怠慢。
可自從他踏進這工部的大門,就仿佛一腳踩進了無形的泥沼之中。
工部尚書安然倒是客客氣氣,親自迎了出來。
一口一個“劉禦史辛苦”。
臉上堆著的笑容卻像廟裡的泥塑,虛假得沒有一絲溫度。
等劉伯溫說明來意,要調集精通營造的匠師,籌備設立新鹽工坊時。
安然的眉頭就恰到好處地皺了起來,開始大倒苦水。
“劉禦史,您是不知啊!”
安然攤著手,一臉為難,“如今遷都在即,工部上下忙得是腳不沾地!”
“木材、石料、磚瓦,哪一樣不要人手?”
“各處的窯口、營造司,那都是連軸轉,一個匠師恨不得掰成兩半用!”
“您這突然要抽調精通此道的熟手,下官……下官實在是捉襟見肘啊!”
劉伯溫耐著性子,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安尚書,此乃陛下欽命,關乎國計民生,更是為了斷絕私鹽,充盈國庫。”
“再難,也得辦。”
“是是是,陛下旨意,下官豈敢怠慢?”
安然連連點頭,轉頭就對身後的郎中等官員嗬斥!
“沒聽見劉禦史的話嗎?快去!把能調派的匠師名錄都給劉禦史拿來!要快!”
這一“快”,就快了大半個時辰。
送來的名錄倒是厚厚一疊。
可仔細一看,要麼是年邁體衰,眼看就要告老的老匠人。
要麼就是名字聽著陌生,一問才知是剛入行沒多久,連工具都認不全的學徒。
偶爾有幾個看起來還算熟手的。
名下卻早已標注了繁重的差事,根本抽不開身。
好不容易,在劉伯溫近乎冷厲的目光逼視下,安然才勉強湊出了二三十個匠師。
可人等來了,問題又來了。
工部派來的一個小吏,弓著腰,臉上帶著諂媚又無奈的笑。
“劉禦史,不是小的們不儘心,實在是……這雪花鹽的製法,聞所未聞啊!”
“您看這第一步,選礦,什麼樣的鹽礦合用?”
“含泥多了不行,含雜質多了也不行,這都得反複試驗,耗時日久啊!”
另一個被推出來的老匠師,也搓著手,愁眉苦臉:“大人,還有這溶解、過濾、結晶的火候,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沒有成熟的法子和熟練的人手,光是摸索這些步驟,沒個一年半載,恐怕都難見成效。”
“萬一造出來的鹽不合格,豈不是浪費物料,耽誤朝廷大事?”
你一言,我一語。
聽起來句句在理,處處為公。
可串聯起來,就是一個“拖”字訣。
磨洋工,軟抵抗,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行陽奉陰違之事。
劉伯溫站在那群眼神閃爍,態度恭順卻行動遲緩的官吏和匠師中間。
隻覺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他看得分明,這哪裡是缺人缺技術?
這分明是有人在背後授意,給他劉伯溫下絆子!
淮西那群勳貴,不敢明著對抗陛下的旨意,卻用這種下作手段,要讓這新鹽之事寸步難行!
他若此刻拂袖而去,直奔皇宮,將此事原原本本奏報陛下,以陛下的雷霆手段,自然能立刻肅清這些魑魅魍魎。
安然也好,底下這些小吏也罷,頃刻間就會灰飛煙滅。
可是……
然後呢?
劉伯溫的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他仿佛已經看到藍玉、曹震那些人得意又陰冷的笑容。
他們就是在逼他去找陛下!
一旦他開了這個口,就等於向全天下宣告,他劉伯溫離了皇帝,什麼事也辦不成!
是個隻會告狀,毫無實權的孤臣!
今日他能因為匠師的事情找陛下,明日就能因為其他事情找陛下。
長此以往,他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隻會越來越輕。
在朝堂之上,也將徹底淪為笑柄,再無立錐之地!
事事都找陛下…
他劉伯溫的日子,也就真的到頭了!
他心中一片冰涼,那是一種洞察局勢卻又束手無策的悲涼。
這陽謀,如此赤裸,如此惡心,偏偏打在了他的七寸之上。
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
不是因為炎熱,而是因為內心的焦灼和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