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剛亮,怡紅院的青磚地上還沾著晨露,熱鬨卻先一步炸開了鍋。
陳州蹲在後院修籬笆。
手裡的斧頭沒對準木樁,“咚”地劈在旁邊的泥土裡。
木屑濺到鞋麵,差點蹭到腳踝,他慌忙收力,臉都白了半截。
香巧在戲台旁練《西廂記》,剛唱到隔牆花影動,眼尾瞥見陳州扶著籬笆探頭。
結果嘴一瓢就成了隔牆斧頭動。
林老還沒生氣,她自己倒是先捂住嘴笑了起來。
而平日裡最穩妥的吳嬸也出了岔子,在蒸桂花糕時走神多放了半勺糖。
剛端給念五,小子咬了一口就直伸舌頭,腮幫子鼓得像含了顆蜜棗,含糊道:
“吳嬸,這糕甜得能粘住牙!”
院裡人看似各忙各的,目光卻總往後院門口飄。
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流芝出門。
終於,流芝穿著月白旗袍走出了房門。
淺醉正坐在鏡前給姑娘們勻胭脂,抬眼瞥見她,手裡的胭脂盒“哐當”撞在妝奩上,差點翻了。
“流芝,你這……這旗袍穿在你的身上也太好看了!”
那旗袍本就襯得流芝膚色勝雪,領口的紅絲銀線綴的花瓣閃著細光,竟比戲台的光還耀眼。
她垂著眸攥了攥裙擺,時念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
“去吧,早去早回,她們還等著和你對新戲的詞。”
流芝點點頭,走到門口時又回頭。
望著院裡一張張含笑的臉,忽然彎了彎眼,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這是她來怡紅院後,笑得最舒展的一次。
她提著裙擺穿過巷口時,正撞見溫公子站在老槐樹下。
他指尖捏著個錦盒,指節泛白,青布長衫的下擺沾了晨露,貼在腳踝上,顯然等了許久。
“流芝姑娘。”
他聲音有些局促,慢慢打開錦盒,裡麵躺著支銀質海棠簪,簪頭的花瓣薄如蟬翼。
“我、我不知你喜歡什麼,聽賣簪的掌櫃說,姑娘們都愛海棠……”
流芝望著那支簪,忽然想起時念昨晚的話,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溫公子,我是怡紅院的姑娘,靠唱戲為生的。”
溫簡明的手頓了頓,隨即笑了。
他眼裡的局促慢慢散去,盛著的晨光比巷口的朝陽還暖。
“我知道。”
“我喜歡的,是唱錯詞時會臉紅,淋了雨會咳嗽,讀詩卡殼了會咬唇的流芝姑娘,和你在哪裡、做什麼無關。”
巷口的賣花姑娘正趴在門框上看,見兩人並肩走遠,也勾唇笑起。
怡紅院裡,陳州總算把最後一根籬笆樁敲進土裡。
他拍了拍手往回走,剛拐過回廊就撞見香巧。
她手裡攥著件新做的布衫,疊得整整齊齊。
見了陳州,香巧往他懷裡一塞就跑。
陳州甚至能清晰見到香巧的耳尖紅得能滴出血。
他捧著布衫愣了半晌,鼻尖縈繞著布衫上的熏香,忽然傻笑著追上去。
“香巧你等等!我、我又給你刻了支木簪!”
他手忙腳亂摸出懷裡的木簪。
雕的是朵小海棠,還沒來得及打磨光滑,卻透著股笨拙的心意。
時念站在二樓窗口,窗外的陽光穿過海棠枝葉,在賬冊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上麵記著今日的營收,也一筆一畫寫著流芝請假半日、陳州修籬笆用了十根木樁。
淺醉端著茶進來時,見她望著戲台出神,順著目光看去。
晚晴正帶著姑娘們排練《西廂記》。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的調子飄上來,混著後院的斧頭聲、陳州的笑聲、賣花姑娘的吆喝聲,像一首熱鬨的人間小曲。
“念姐,”
淺醉把茶盞遞過去,輕聲問:
“您說,咱們是不是都能像藍星的故事裡那樣,活得開開心心的,不用怕旁人說閒話?”
時念接過茶盞,指尖拂過杯沿的細紋,熱氣嫋嫋升起,映出窗外的海棠花影。
她聲音輕輕:“會的。”
頓了頓,又補了句:“咱們都會的。”
夜色降臨時,流芝回來了。
她換了身常穿的淺粉布裙,鬢邊卻彆著那支海棠簪,銀質的花瓣碰著發絲,“叮鈴”的輕響比戲台上的環佩聲還軟。
“念姐。”
她走到賬房門口,臉上的紅暈還沒褪去,像敷了層薄胭脂。
“溫公子說明日還來,想、想聽我唱新排的《西廂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