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念腳步輕緩地迎上來,聲音裡帶著恰到好處的熱絡。
既不顯得過分殷勤,也沒有半分風月場的刻意逢迎。
“這位公子看著麵生得很,是頭一回來怡紅院?”
待她走近,葉雲舒才清晰聞到她身上的氣息。
不是俗豔的脂粉香,是淡淡的桂花香混著墨汁的清苦,清清爽爽,倒比京中貴女常用的熏香更顯特彆。
“路過這巷口,聽聞此處新排的戲極好,便來瞧瞧熱鬨。”
葉雲舒刻意壓低了嗓音,努力模仿少年人的清朗語調,然而指尖卻悄悄攥緊了腰間玉帶。
時念卻忽然往前湊了半步,指尖極輕地掃過她耳後鬢發,語氣帶著點玩笑:
“公子這耳洞藏得倒是仔細,隻是耳後殘留的珍珠粉香氣,倒比我們院裡姑娘用的胭脂還細膩些。”
尋常世家公子,可不會用這般精致的香粉。
葉雲舒渾身一僵,後退半步,眼底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強裝鎮定。
這女人竟一眼就瞧破了她的偽裝?
時念見她這副模樣,反倒笑得更歡了,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眼底盛著明晃晃的善意。
“公子既來了,何不先進去喝杯茶?我這院裡新釀的桂花酒,剛溫好,最是解乏。”
葉雲舒這才後知後覺。
方才自己被戳破時,下意識的動作,早已暴露了身份。
她定了定神,索性不再掩飾,挑眉看向時念,語氣裡也多了幾分真切的興味。
“時老板好眼力。”
“不敢當。”
時念側身讓開去路。
“隻是公子腳上這雙皂靴,雖繡著常見的雲紋,可針腳細密柔軟,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繡活巧勁。”
“京中勳貴府裡的繡娘,反倒繡不出這股子細膩勁兒。”
葉雲舒低頭看向自己的靴口,果然在內側瞧見半朵極小的纏枝紋。
那是葉家繡房獨有的樣式,她今早匆忙換衣,竟忘了遮掩這處細節。
兩人剛走進院裡,戲台方向忽然敲響了開場的鑼鼓,清脆的聲響瞬間壓過了巷口的喧囂。
凝霜扮的穆桂英正好從戲台側幕步出。
銀灰勁裝束著利落腰線,長發高束成髻,一支木劍握在手中。
剛一亮相,台下就起了陣輕哄的叫好聲。
待她抬手劈向虛擬敵營時,聲線陡然拔高,帶著倔強與鏗鏘:
“何懼風雪!”
台下頓時掌聲雷動,葉雲舒身旁坐著的中年文士更是拍著桌子叫好,震得桌上的茶盞都輕輕跳了跳。
“小姐瞧,這便是我們院裡如今最紅的《穆桂英掛帥》。”
時念遞過一杯溫好的桂花釀,琥珀色的酒液澄澈透亮。
裡麵浮著一兩片完整的桂花,甜香混著酒香撲麵而來。
“戲詞是凝霜自己琢磨著改的,每一句每一段,都是實打實的功夫。”
葉雲舒抿了口酒,目光卻沒離開時念。
她今日穿的旗袍是最簡單的青布料子,隻在領口繡了幾枝紅梅,那針腳細得幾乎看不見。
可偏偏在轉身時,紅梅的影子會順著動作活過來,像真的在風裡輕輕搖曳。
三十歲的年紀,眼角雖有細紋,卻像水墨畫裡的飛白,非但不顯老態,反倒添了幾分神韻。
比那些十七八歲、空有皮囊的姑娘更耐看。
“時老板從前,也是在風月場裡謀生的?”
葉雲舒狀似隨意地問,指尖無意識地在杯沿劃著圈,眼神卻緊盯著時念的反應。
時念聞言,拿起碟子裡的杏仁酥遞過去,笑得坦然。
“小姐是想問,我是不是從前做過妓子?是,從前確實是。”
原主那些困在風月場裡的日子,如今早已成了她過往的一部分。
她既不必刻意遮掩,也無需羞於提及。
畢竟隻要有人存心去查,這點舊事根本藏不住。
與其遮遮掩掩落人口實,不如大大方方承認,反倒落個灑脫。
葉雲舒挑了挑眉,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直白,語氣裡多了幾分意外。
“就不怕旁人說閒話,戳你的脊梁骨?”
“閒話?”
時念望向戲台的目光收回,看向葉雲舒,眼神清亮。
“公子,我這活在人間煙火裡的,總不能比戲文裡的女子還窩囊吧?”
“從前的我的確陷於泥濘之中,可那些都是我的來時路,是我成長的養分,我又為何要摒棄?”
葉雲舒心頭猛地一震。
她自小在氏族大宅裡長大,見慣了後宅女子的陰私算計,也聽多了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子需守本分的論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