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醉笑著點頭,手裡瓷盤托著剛裁好的粉箋詩簽,轉身往姑娘們那邊去。
臨走她還不忘回頭叮囑:
“都仔細收著,明兒喬夫子要查背的,可彆又忘了!”
戲台旁的香巧正拽著喬章林的衣袖,指著詩簽上大漠孤煙直的孤煙二字較真。
“喬夫子你說這是烽煙,可淺醉姐說炊火也能直著飄,到底哪個對?”
喬章林耐著性子解釋:“邊塞風烈,炊火易散,唯有烽煙加了助燃的東西,才能直上……”
兩人的聲音混著後廚飄來的桂花甜香,裹著傍晚的風,倒像首活泛的市井小調。
王思哲並沒走遠。
他蹲在春螺巷口的老槐樹下,後背貼著粗糙的樹皮,懷裡緊緊揣著那張傳單。
聽著院裡傳來的讀書聲、笑聲,心裡像揣了塊剛捂熱的暖玉,連之前緊繃的肩膀都悄悄鬆了些。
村裡老秀才常說的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以前總覺得是說書先生的戲言,今日才算真正品出滋味。
若非親眼瞧見怡紅院的模樣,親耳聽見姑娘們讀詩的聲音。
他怎會相信,盛京最有名的青樓裡,竟藏著比私塾還濃的墨香,比書院還暖的人氣?
日頭漸漸西斜,金色的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青石板上織出張細碎的網。
王思哲縮了縮脖子,把洗得發白的長衫往下拉了拉,儘量遮住袖口的補丁,讓自己在往來的行人裡不那麼紮眼。
他看見三個穿儒衫的學子說說笑笑地進了怡紅院,腰間的玉佩相撞,叮當作響。
他們的嘴裡還念叨著“今日去雅座聽戲,順便跟杜兄、喬兄討教兩句”。
旋即又看見兩個布莊夥計模樣的人,手裡攥著傳單,探頭探腦地議論:
“聽說桂花糕管夠,要不咱也湊個熱鬨?”
正愣神時,一輛烏木馬車“嗒嗒”停在怡紅院門口,車轅上雕著纏枝蓮紋,一看便知是富貴人家。
車夫麻利地掀開車簾,一個穿月白錦袍的公子哥走下來,麵如冠玉,手裡還捧著卷線裝書,書頁邊緣被翻得有些軟。
鬼使神差地,王思哲站起身,快步走了過去。
在這盛京,他連個能問路的人都沒有,眼前這位公子看著溫文,或許能再解他幾分疑惑。
他在公子即將推門時攔住了對方,聲音因緊張發啞:
“這位公子請留步!”
公子回頭,見是個穿粗布長衫、草鞋沾泥的陌生書生,眉頭微蹙,卻沒露出嫌棄。
狄英傑耐著性子道:“這位兄台有何事?”
“在下……在下王思哲,”
他慌忙拱手,裹著灰的手指差點蹭到錦袍的袖口,他又趕緊縮回手。
“鬥膽問一句,公子常來此處?”
狄英傑挑眉,似乎覺得他的問題有些古怪:“常來,怎麼了?”
“可這裡是……”
王思哲咬了咬下唇,終究還是把藏在心裡的話問了出來,“是怡紅院啊。”
狄英傑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笑話,忽然笑出聲,眼角都彎了:“怡紅院怎麼了?”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王思哲緊繃的臉上,忽然明白過來。
狄英傑語氣放緩了些,帶著幾分坦蕩:
“你是剛到盛京吧?還當這裡是以前的青樓?”
王思哲紅著臉點頭,耳尖都發燙。
“早改頭換麵了。”
狄英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
“如今這裡是盛京最乾淨的地方。”
沒有官場的虛與委蛇,沒有書院裡非名門不與談的門第之見,隻有能入心的詩、能入耳的戲。
院門口傳來念八親切的招呼聲:
“狄公子來了!雅間都給您留好了,剛泡了您愛喝的碧螺春!”
王思哲這才知道,眼前這位竟是大理寺卿家的公子狄英傑。
他望著狄英傑從容走進怡紅院的背影,心裡那點殘存的疑慮,像被晚風卷走的煙,漸漸散了。
暮色漫過春螺巷時,怡紅院的紅燈籠次第亮起。
暖黃的光透過絹麵,在地上投下晃動的詩簽影子,連青石板都染了層暖意。
王思哲還蹲在老槐樹下。
他懷裡的傳單被體溫焐得溫熱,口袋裡的銅板卻硌得手心發疼。
一共兩百文,是他從雲河村帶來的全部盤纏,連怡紅院最低檔的卡座都進不去,更彆說聽戲、吃桂花糕了。
“公子還沒走?”
一道清亮的女聲自身後響起,帶著點晚風的輕軟。
王思哲猛地回頭,見時念站在燈籠下。
她手裡提著盞羊角燈,暖光在她眼底跳動,嘴角噙著淺笑,竟沒半分催促的意思。
王思哲慌忙站起身,膝蓋蹲得發麻,身子晃了晃,差點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