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說自己是京城來的行商,姓李。”
“她待我便少了許多顧忌,說話做事都自在得很。”
“直到有次,我陪她去碼頭看新到的雲錦,恰好遇上泉州知府帶著屬官親來迎接。”
“那時候,她才知道,我是永安侯府的二公子。”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忽然啞了,像是被砂紙磨過一般。
“第二天我再去蘇記布行,櫃台後的夥計隻說大小姐抱病,不見客。”
“我在布行門口站了三天,從晨光熹微等到暮色沉沉,終於在第三天傍晚,等到她從後門出來。”
“她沒跟我說一句話,隻遞給我一匹杭綢。”
“就是我當初訂做騎射服選的料子,那時她隻留下一句‘公子身份尊貴,蘇婉高攀不起’。”
時念望著他緊繃的下頜線,忽然就懂了。
蘇婉不是不喜歡,是太清醒。
在這個士農工商等級森嚴的世道裡,商戶女嫁進侯府,要麵對的何止是門戶不當的議論?
那些侯府裡的規矩、下人的輕視、宗室的指點,她早早就預見了,所以才寧願狠心推開。
“我那時哪裡肯信?”
李睿的拳頭在身側悄悄攥緊,指節泛出青白。
“我跟她說我父親最疼我,隻要我求,他定會允了這門親事;”
“跟她說侯府的規矩我來擔著,定不讓你受半分委屈。”
“我那時年輕,總覺得憑著一腔熱血,就能撞開世俗的銅牆鐵壁。”
他年輕時就是這般意氣風發,以為真心能抵得過所有阻礙,卻忘了這世間,總有許多身不由己。
“她那時候隻是沉默。”
李睿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每個字都裹著苦意。
“後來我才知道,她對她妹妹說的話。”
“她說,阿妹你可知,侯府的宴席上,連入座的席位都要分三六九等?”
“我一個商戶女,進了門,怕連伺候筆墨的丫鬟都能踩我三分。”
“到時候,李公子的誠意,又能護我多久?”
時念心裡感慨,原來這世間的偏見,從來都不隻針對青樓女子,商戶、奴籍、寒門……
那些被劃在體麵之外的人,都要背著無形的枷鎖。
“我回盛京後,三番五次托人去泉州說親,連父親當年留下的那匹貢品雲錦都送了過去,蘇家卻始終咬定門戶不當,不肯鬆口。”
李睿的指尖在石桌上輕輕劃著圈,像是在描摹當年那封被退回的婚書。
“直到半年後,泉州府突然傳來消息——蘇老爺,也就是我的嶽父鬆口了。”
時念端著酒碗的手微微一頓,秋風裹著菊香鑽進鼻腔,那清甜裡竟莫名帶了點澀味。
“我記得那天是冬至,雪下得正緊,漫天漫地的白。”
“送信的小廝凍得鼻尖通紅,卻咧著嘴笑,隔著風雪朝我喊‘公子!蘇家老爺鬆口了!他說隻要您肯八抬大轎娶,蘇家嫁妝分文不要!’”
他說到八抬大轎四個字時,聲音忽然發顫,眼底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湧出來,卻被他硬生生壓了回去。
“我當時樂得差點掀了屋頂,連夜就讓管家備聘禮,連母親臨終前攥著的那支翡翠步搖都找了出來。”
“那是我母親最寶貝的東西,我想著,給她插在發間,定然好看。”
一朵金黃的菊瓣被風吹得撲在他的玄色常服上,像撒了把碎金,卻襯得他眼底的落寞更重。
“可現在想來,那時候的歡喜,多像個笑話。”
李睿低頭看著石桌上的酒漬,那暈開的痕跡皺巴巴的,像一朵枯萎的花。
“蘇府的回信快得反常,連婚期都定得急,說‘年內必須完婚’。”
“我那時候被歡喜衝昏了頭,隻當是蘇老爺終於被我的誠意打動,壓根沒細想——”
哪有商戶嫁女兒,急得連開春都等不及?
“您後來……查到原因了?”
時念輕聲問,聲音放得很柔,像是怕驚擾了這段美好但卻很沉重的往事。
李睿抬起頭,望向泉州府的方向,眼底是化不開的悲戚。
秋風卷著菊瓣落在他發間,他垂著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影,聲音輕得像要被風吹散。
“嗯,查到了。”
隻是那時候,蘇婉和他早已經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