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的聲音輕得像被風吹散的歎息。
“大婚那日,她穿著那匹我特意尋來的貢品雲錦嫁衣,我湊在她耳邊誇好看,她隻扯了扯嘴角,那笑裡裹著的怯意,比冬日的霜還涼。”
他忽然抓起石桌上的酒碗猛灌一口,酒液順著下巴的短須滴落,打濕了衣襟上繡著的蘭草紋,暈開一小片深色。
“到了洞房夜,她坐在床沿,手裡攥著支銀簪——”
“正是我方才給你看的那支。”
“銀簪被她指尖攥得發了熱,我問她是不是怕,她隻搖搖頭,說侯府的燭火太亮,晃得人眼暈。”
時念歎息一聲,望向遠處嬉鬨的人群,淺醉正舉著支開得盛的黃菊追著流芝跑,清脆的笑聲像銀鈴般滾過花海。
可這鮮活的熱鬨,卻半點照不進李睿眼底的陰影,那陰影裡藏著的,是二十多年未散的寒涼。
“她嫁進侯府後,不常出門,整日坐在窗邊刺繡。”
“她房間的窗邊總擺著個粗瓷瓶,插著從院角折的野菊,她就對著那瓶菊,一針針繡泉州的刺桐花。”
“我怕她委屈,讓管家給她備了最好的蘇繡金線、蜀錦絲線,她卻偏撿最粗的棉線來用。”
“她那時隻是淡淡的笑,說‘刺桐花是海邊粗生的花,風裡來雨裡長,金貴線配它,倒顯矯情了’。”
李睿忽然低低笑了一聲,隻是那笑比哭還難看。
“那時我竟傻到以為她是商戶女初進侯府,性子拘謹才這般節儉,還拉著她的手安慰,說以後這侯府就是你的家,想要什麼隻管說。”
“後來才明白,她哪裡是拘謹?她繡的不是刺桐花,是想家啊。”
秋風卷著幾片菊瓣掠過石桌,時念忽然想起喬章林前些日子說過的話。
有些花看著開得熱熱鬨鬨,根須卻早被底下的石子硌得爛了。
蘇婉大抵就是這樣,頂著侯府少夫人的名頭,根卻始終紮在泉州的刺桐花巷裡,拔不出來。
“蘇府當年,到底出了什麼事?”
時念輕聲問,聲音被風吹得發飄,她隱約能猜到,蘇家當年定是遭了難,才會急著把女兒嫁進侯府。
“聽說是海貿栽了大跟頭,家中銀兩全都賠了進去。”
李睿的聲音沉得像浸了水的石頭,壓得人胸口發悶。
“後來我派人去泉州查驗,得知那年泉州港刮了場百年不遇的台風,蘇家三艘運綢緞的貨船全沉在深海裡,船上的人沒一個回來。”
“不僅賠光了蘇家幾代人的家底,還欠了西洋商人三千兩白銀。”
“也是那筆銀子,把蘇家逼到了絕路。”
他頓了頓,指尖又落在那支銀簪上,手指用力握緊,就像是想要握住當年沒有抓住的那個人一樣。
“蘇老爺是走投無路了,才想著借侯府的勢頭,給兩個女兒找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蘇婉的妹妹,也被匆匆許給了泉州府一個小吏,連像樣的聘禮都沒有。”
時念的喉間忽然發緊,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她仿佛能看見當年的泉州港。
刺桐花落在碼頭的青石板上,蘇婉和她妹妹蹲在布行的櫃台後,指尖撚著絲線,眼裡閃著對未來的光。
可一場台風、一筆巨債,就把那些光全掐滅了,隻剩被迫分離的無奈。
“再後來,婉娘生下李賢,生之前她的身子就弱,產後更是虛得厲害,卻還是要親手給孩子繡繈褓。”
李睿望著遠處官道上的馬車輪廓,像是透過時光,望見了當年侯府後院的那間暖閣。
“她說‘得讓孩子身上沾點泉州的味道,不然長大了,連他娘的家在哪都忘了’。”
“可,那繈褓,她終究還是沒能繡完。”
繡到一半,蘇婉就猛咳起來,指縫間滲出血,滴在米白的布麵上,染得本就殷紅的刺桐花瓣更加紅。
他的聲音軟了些,帶著化不開的悔意:“是我沒有照顧好她,辜負了她對我的信任。”
當時李睿守在蘇婉的床邊,蘇婉拉著他的手。
她說‘侯爺可知,我爹總說我像菊花,耐凍,再冷的天也能開’。
李睿當時隻當是她產後胡話,還笑著說‘以後有我護著,定不讓你受凍’。
直到後來在蘇家舊宅的箱底,翻到那本被蟲蛀得破破爛爛的賬冊——
那賬冊上記著欠洋商銀三千兩、船工賠償未結,一筆筆都是催命的債。
那賬冊的最後一頁壓著張字條,是蘇老爺的的字跡,墨水都暈開了,想來是哭著寫的。
婉兒,爹對不住你,侯府雖好,終非你的刺桐花巷,委屈你了。
風吹得菊海翻湧,金色的浪頭拍打著兩人之間沉默的礁石,連空氣都變得沉重起來。
“所以這和您之前總來怡紅院有什麼關係?”
時念忽然抬眼,目光落在李睿的臉上。
“是因為我鬢邊的簪子,像她當年那支?”
李睿抬頭,目光落在她發間的素銀簪上。
簪子上還沾著片小小的菊瓣,像當年蘇婉嫁衣上不慎落下的刺桐花碎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