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芝望著時念手裡的酒壇。
陶土壇身帶著粗糲的顆粒感,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啞光。
壇口飄出的酒香清冽甘醇,混著院角桂花的甜香漫過來,竟悄悄衝淡了她心底的膽怯。
她遲疑著接過時念遞來的瓷碗,指尖剛觸到碗沿的微涼,就像碰了滾燙的炭火似的猛地縮回。
“念姐,我……我還沒喝過酒。”
“就嘗一小口,無礙。”
時念給自己斟了小半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碗裡晃出細微波紋,映著月光碎成星子。
“吳嬸用新收的糯米釀的,不烈,入口就像摻了蜜的糖水。”
流芝聞言這才敢重新捧著碗,下唇抿住碗沿,小心翼翼啜了一口。
米酒的甜滑順著喉嚨往下淌,暖意在胸腔裡慢慢散開。
連帶著耳尖都熱了起來,臉頰瞬間浮起一層薄紅,倒比平日裡精心塗的胭脂更顯鮮活。
“溫公子……”
她攥著空碗的指節泛了白,聲音輕得像被風吹得發顫。
“他說等秋闈放榜,就來提親。”
時念沒接話,隻是拿起酒壇,又往她碗裡添了小半盞酒。
月光落在流芝發間的海棠銀簪上,細碎的光晃得人眼暈。
倒像是她眼裡沒忍住的水光,快要溢出來。
“我怕。”
流芝的聲音細得像蚊蚋,頭垂得更低了。
“以前總聽院裡的姐姐說,咱們這種沒根沒底的出身,能嫁個不打罵人的老實人家,就該燒高香謝天謝地了。”
“可我……”
她抬頭,眼裡帶著委屈與不舍:
“我舍不得怡紅院的戲台,舍不得和姐妹們排戲到深夜,更怕……怕溫家的人嫌我的出身。”
更怕嫁了人以後就再也無法站上戲台快意飾演旁人的人生。
時念想起初見流芝的模樣。
那時她還十分怯懦。
戲詞本的台詞要反複念,明明準備好了,然而一上台就緊張得跑調。
被客人說兩句重話,隻會紅著眼眶躲進道具箱後,連哭都不敢出聲。
可如今,她能站在戲台中央挺直脊背,把崔鶯鶯的相思、女將的英氣演得入木三分。
連林老都認為,她是個努力大於天賦的丫頭。
“你覺得溫簡明是會讓你丟了戲台的人?”
時念指尖摩挲著酒壇邊緣,陶土摩擦掌心的觸感很涼。
流芝愣了愣,隨即急著搖頭,聲音裡帶了點辯解的急切。
“他不是!他會幫我改唱詞裡的拗口句子,天冷時還會提醒我加件披風,他還說……”
“說怡紅院的戲,比城裡那些老牌梨園唱得更有滋味。”
“既然他不阻攔,那就嫁。”
時念的聲音輕得像夜風拂過槐葉,卻像塊沉石穩穩落進流芝心裡。
流芝抬頭,眼眶瞬間紅透,手裡的瓷碗“當啷”一聲撞在石桌上,酒液濺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念姐是要趕我走嗎?”
她的聲音發顫,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是嫁了人,就不該再占著怡紅院的戲台,你們會嫌我累贅的……”
“傻丫頭。”
時念伸手替她拭去臉頰的淚,指尖觸到滾燙的皮膚,像碰了團暖乎乎的棉花。
“我要是想趕你走,當初何必教你識字斷句,何必讓你登台當演戲?”
流芝哽咽著說不出話,肩膀一抽一抽的,像隻受了委屈卻不敢大聲哭的小獸。
“你以為怡紅院缺會唱戲的姑娘?”
時念撿起她掉在石凳上的荷包,上麵的並蒂蓮針腳細密,能看出每一針都用了心。
明明是男子,卻送了流芝荷包。
說明溫簡明也並非那循規蹈矩古板守舊之人。
“盛京城裡,想進怡紅院討口飯吃的伶人,能從春螺巷排到朱雀門。”
“可唱《西廂記》能讓台下書生抹眼淚,演《穆桂英》能讓樓上將軍拍著欄杆叫好,這樣的流芝,全盛京找不出第二個。”
她把帕子塞回流芝手裡,語氣帶了點玩笑,眼裡卻滿是認真。
“你走了,我上哪兒找這麼敬業,唱腔又紮實的台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