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五這日。
雪下得綿密如絮,春螺巷的青石板被積雪蓋得嚴嚴實實。
腳踩上去咯吱作響,雪粒被碾得細碎,在靴底沾出層白霜。
怡紅院的朱漆大門虛掩著,門楣上掛著的“歇業至正月初七”木牌覆了層薄雪。
雪粒簌簌落在木紋裡,倒像是特意給木牌裱了層素紗,添了幾分素雅。
時念推開院門時,簷角懸著的冰棱正巧“啪”地墜落。
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細珠,濺起的雪沫沾在她的旗袍下擺,很快融成了小水珠。
院裡比往日冷清了許多。
往常候在回廊下擦桌椅的夥計、戲台前吊嗓子的姑娘,如今隻剩零星幾人。
念五揣著新得的贖身文書回了鄉下,十三拎著院裡備好的點心包袱,也回鄉去給爹娘上墳。
就連素來得力的念八,也跟著商隊回了老家探親。
“念姐!”
淺醉從東廂房的窗後探出頭,青色的衣袖沾了點雪沫,雪沫融在布紋裡洇出小水珠。
她手裡還攥著枚穿了紅線的銀針,語氣裡滿是雀躍。
“吳嬸正給流芝縫嫁衣呢,您快來瞧瞧!”
東廂房裡暖意融融,炭盆裡的銀骨炭燒得正旺,火星偶爾“劈啪”跳一下,映得滿室紅光。
吳嬸盤腿坐在炕上,腿上鋪著塊大紅綢布。
她手裡的針線翻飛,紅綢在膝間翻卷時,金線繡的並蒂蓮隨著動作閃著細碎的光,連花瓣上的紋路都繡得清清楚楚。
流芝坐在對麵的矮凳上,指尖絞著塊繡了半截海棠的帕子,耳尖紅得像被炭火熏過,連耳垂都透著熱意。
見時念進來,她慌忙起身。
手裡帕子從膝頭滑落到地上,露出上麵歪歪扭扭的針腳。
“讓念姐見笑了。”
流芝的聲音細若蚊蚋,彎腰去撿帕子時,耳尖更紅了。
“吳嬸說,嫁衣得自己繡兩針才吉利,可我總紮到手,繡出來也歪歪扭扭的……”
“不急,離大婚還有幾日呢。”
吳嬸粗糲的指尖捏著銀針,在紅綢上又繡了半片蓮瓣。
“等我把這並蒂蓮繡完,再教你繡海棠,你對付對付兩針得了,實在不行也不用那麼勉強自己。”
總歸婚後還是要回院裡唱戲,不過是換了個屋子睡覺,身邊多了個男人罷了。
時念湊到炕邊細看,紅綢上的金線密得不透光,針腳比戲服上的還紮實,連蓮莖上的細絨毛都用銀線勾了邊。
吳嬸還特意在嫁衣裙擺處留了塊巴掌大的空白,上麵用粉筆標著“海棠”。
正是流芝名字裡“芝蘭海棠”的寓意,可見吳嬸的用心。
“溫家那邊今早遣人送了日子帖來。”
淺醉從桌上拿起張灑金紅帖,遞到時念手裡。
紅帖上的字跡娟秀,寫著“卯時三刻過門”。
“他們還問咱們這邊要備多少嫁妝,溫老爺說溫府的庫房已經騰出來了,若是缺什麼儘管跟他們提。”
“嫁妝的事,咱們自己備。”
時念取出一支玉簪,簪頭雕著朵小巧的海棠,花瓣上還嵌了顆米粒大的珍珠,是她前幾日特意讓銀樓打的。
“我已經讓張珂源去綢緞莊挑了十匹杭綢,再添些首飾匣子、繡品擺件,定要讓流芝風風光光地嫁過去。”
流芝猛地抬頭,眼中盛滿了不可置信。
她攥著衣角小聲道:“念姐,我自己攢的月錢夠……我不想再麻煩院裡了。”
“傻丫頭,跟我還說什麼麻煩?”
時念把玉簪輕輕彆在她的發間,指尖碰了碰她發燙的耳尖。
“你嫁入溫家,不是去做小伏低的。”
“咱們怡紅院出來的姑娘,嫁妝不能比旁人差,得讓溫家知道,你是被我們疼著長大的,他們得好好待你才行。”
“若是以後淺醉她們也嫁人,我也同樣給這些東西!”
淺醉抿唇,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那句心裡話。
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嫁人了。
餘生她隻想跟在時念身邊,幫她好好打理怡紅院的事情。
正說著,阿福抱著摞紅綢布從外麵進來,棉鞋上的雪化在青磚上,暈出一片片濕痕。
他還特意把紅綢裹在棉襖裡護著,沒讓雪沾到半分。
放下紅綢時,他還拍了拍棉襖下擺,笑著道:
“念姐,這是王掌櫃讓我送來的喜綢,說專門給流芝姑娘做蓋頭用的,還說祝姑娘新婚喜樂。”
紅綢被展開時,屋裡的人都忍不住“呀”了一聲。
紅綢是上好的蜀錦,上麵用金線織著“良辰美景、喜結良緣”八個字。
上麵的金線密得不透光,字跡端端正正,連筆畫的轉折處都繡得圓潤,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
“王掌櫃倒是有心了。”
時念指尖撫過金線上的紋路,觸感細膩。
“吳嬸,你回頭做兩盒糕點,再讓喬章林再包兩本新的《藍星故事集》和在一起讓人給王掌櫃送過去。”
吳嬸應了一聲,“放心,老婆子我記著。”
她忽然想起什麼,從炕頭的錦盒裡摸出副銀鐲子。
鐲子不算華貴,隻鏨著簡單的纏枝紋,卻被打磨得發亮,顯然是戴了多年的物件。
“這是我那口子當年給我打的,戴了二十多年都沒褪色。”
她把鐲子往流芝手裡塞,語氣裡滿是疼惜。
“流芝你拿著,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流芝的眼淚“啪嗒”掉在紅綢上,暈開個小小的濕痕,她慌忙把鐲子往回推。
“吳嬸,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這是叔留給您唯一的念想啊。”
“傻孩子,念想哪有你過得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