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招娣把最後一把薄荷草攤在石碾上,竹耙子劃過草葉的脆響在晨霧裡蕩開。
她直起身時,後腰的舊傷牽扯著疼,額角的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滾。
滴在她身上的青布裙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讓姐姐們久等了。”
她轉身帶著兩人往家裡走,粗布鞋底蹭在青石板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破屋的門框歪歪扭扭,風從裂縫裡灌進來,卷起地上的藥渣子打旋。
張招娣取走灶台上壺嘴缺了個口的粗瓷壺,倒出來的水順著桌沿往下淌,在泥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她把碗往嬰寧和香巧麵前推了推,“對、對不起,弄臟姐姐們的鞋了。”
嬰寧笑著擺手,水綠色的裙擺掃過凳腳,帶起一陣淡淡的脂粉香。
那是怡紅院新調的茉莉香粉,比街市上的粗劣香膏清雅多了。
“不妨事的。”
她聲音軟軟的,像浸了蜜,“我們又不是來做客的,哪用得著這麼客套?”
香巧眼神複雜,在心裡歎了口氣,臉上這才重新露出笑容。
“剛才那片藥草都是你的嗎?價格怎麼樣?”
張招娣轉頭望了一眼那片藥草。
“這些草藥精貴得很,藥房收的時候挑得緊,若是沾了灰、帶了潮,定要壓價的。”
“但,藥房的掌櫃給的價格還算公道。”
她說話時眼睛盯著地麵,竹耙子還斜靠在牆角,齒間纏著的薄荷碎末在晨光裡泛著綠。
她今早天沒亮就去後山采了藥草,露水打濕的褲腳還沒乾,還冰涼地貼在那纖瘦的腳踝上。
香巧遞給她一塊塊杏仁酥,是來時吳嬸塞給她們的。
此刻渣子掉在衣襟上,她也不在意,隻含糊道:“你呀就是心思重。”
張招娣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頸。
在春螺巷賣花時,她就總被怡紅院的姐姐們打趣“這海棠開得不如你們鬢邊的鮮”。
那時隻當是戲言,此刻聽著這溫軟的話,倒生出一種想哭的衝動。
“我去給姐姐們續水。”
她轉身要走,卻被香巧拉住了袖子。
“不用了。”
香巧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臉上,指尖有節奏的點著桌角。
“我們來是想問,你這幾日怎麼沒去春螺巷賣花?”
“前兒阿福還念叨,說你的海棠插在雅間的瓶裡,比彆處的都精神。”
張招娣攥著壺柄的手一緊,粗瓷的涼意透過掌心滲進來。
她低頭望著地上的水窪,裡麵映出的自己像堆枯草的頭發,。
“前些日子……”
她喉頭動了動,聲音澀得像被砂紙磨過,“我娘她走了。”
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塊石頭砸進靜水裡,掀起一陣波瀾。
嬰寧臉上的笑褪去,香巧嘴裡的杏仁酥也忘了嚼。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了然。
去年冬天下大雪,張招娣的娘咳得直不起腰。
還是時念讓人送去的川貝枇杷膏,這才緩了一些。
那時候時念其實已經猜到了她娘這病或許是肺癆,隻是時念對此也束手無策。
或許在現代這個病並不會那麼輕易就要了人的命,可在醫療體係完全不發達的古代,得了這病就等於是判了死刑。
“後事都辦妥了?”
嬰寧的聲音低了些,眼角掃過牆角那堆沒燒完的紙錢,灰黑的碎屑被風卷得滿地都是。
張招娣點點頭,旋即往旁邊的灶膛裡添了把柴。
上麵還熬著她的早食,一鍋混著野菜卻沒幾粒米的野菜粥。
火光映得她臉頰發紅:“辦妥了,村裡的嬸子來幫的忙,說……說我娘總算能清靜了。”
她頓了頓,想起什麼,從自己的身上摸出個布包,層層打開。
裡麵是一角碎銀子,瞧著約莫有一兩的樣子。
這是阿福借給她那二兩銀子剩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