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陽光透過紫藤架,在青石板上灑下斑駁的影。
林海生坐在小花園的石凳上,手裡攥著顆油光鋥亮的核桃,轉得沙沙響,眉頭卻皺得像顆乾核桃。
“唉——”
第三十七聲歎息剛落,簷角的銅鈴就被風拂得輕顫,像是在應和他的愁緒。
退休兩年三個月,起初那陣子,他確實覺得日子賽神仙。
不用大清早被淺醉的吊嗓聲吵醒,不用聽凝霜練氣時總也唱不上去的破音,更不用對著王青山那把走調的二胡發愁。
可日子一長,這清閒就像沒放糖的綠豆湯,寡淡得人心裡發慌。
石桌上擺著一盞精致的瓷碗,裡麵是吳嬸今早送來的芝麻糊,涼得都結了層皮。
以前這時候,他該在怡紅院的戲台側台,被姑娘們圍著問“林老,這句該怎麼換氣”。
陸襄那丫頭會蹦蹦跳跳地端來溫熱的茶水,時民安則會跌跌撞撞地撲過來,抓著他的褲腿喊“林爺爺”。
可現在呢?
林海生摸了摸自己的腿,嘴角撇得更厲害了。
陸襄這丫頭不知怎的迷上了藥理,整日泡在西街的藥鋪裡,回來也捧著本《百草經》念念有詞。
哪還顧得上陪他這個瞎眼老頭說笑話?
時民安更過分,才五歲就成了個小書呆子,抱著本《藍星詩詞集》啃得津津有味,喊他三聲都未必應一句。
“白眼狼,都是白眼狼。”
林海生嘟囔著,用拐杖篤篤敲著青石板。
“想當年是誰教你們唱《小星星》的?是誰給你們做木頭小玩意兒的?”
隔壁家傳來小孩子咯咯的笑聲,夾雜著老兩口哄孩子的絮語。
林海生聽得心裡更不是滋味。
王青山和邱陽這兩個老夥計,退休沒多久就回了鄉下,如今怕是也抱著胖孫子樂嗬呢。
就他傻,非聽信時念那丫頭的話,留在這盛京城裡,守著個空蕩蕩的小院子,活像個被人遺忘的舊戲文。
“還不是那丫頭搞的什麼勞什子退休機製!”
林海生越想越氣,拐杖在地上戳出個小坑。
“好好的非要折騰,現在倒好,姑娘們都出息了,就把我這老骨頭扔一邊了!”
他想起上個月偷偷摸到怡紅院牆外,聽見凝霜在教新來的小丫頭唱《華夏說》,那嗓子亮得,比當年的淺醉還勝三分。
她現在是怡紅院的“聲樂總教習”,頭銜比他當年還響亮。
“哼,還不是我教出來的。”
林海生嘴硬地哼了一聲,心裡卻像被貓爪撓似的。
他何嘗不想回去?
哪怕隻是坐在側台聽她們唱兩句,哪怕隻是聞聞戲台後台那股脂粉混著鬆香的味兒,也比在這冷清清的小花園裡強。
可他拉不下這張老臉啊!
當年是他自己說“老了老了,教不動了”,如今再巴巴地湊回去,豈不是打自己的臉?
日頭爬到頭頂時,林海生終於坐不住了。
他拄著拐杖,一步三晃地往怡紅院挪。
就說去看看吳嬸,他給自己找了個借口,反正離得近,去蹭碗熱湯總不算丟人。
怡紅院的朱漆大門敞著,簷角新掛的紅燈籠繡著“民生安”的字樣,風一吹就輕輕晃。
林海生剛走到影壁後,就聽見戲台方向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凝霜在唱《天下大同》的選段,調子比從前圓潤了不知多少。
他停下腳步,屏住呼吸。
這孩子,氣息還是有點浮,收尾時缺了點餘韻。
要是擱以前,他定要敲著板磚讓她再練五十遍。
正琢磨著,一個溫潤的男聲跟著響起:
“凝霜姑娘這嗓子,真是越來越好了。”
林海生的耳朵唰地豎了起來。
這聲音有點耳熟,像是常來聽戲的那個誰......想不起來了。
“嚴公子過獎了。”
凝霜的聲音聽著有點不自在。
“並非過獎。”
那男聲溫和了些:“實不相瞞,我......我真的心悅姑娘你,若是姑娘不嫌棄在下......”
心悅?
這兩個字像顆火星子,瞬間點燃了他腦子裡的炮仗。
心悅不就是想娶媳婦嗎?
凝霜要是嫁了人,豈不是要生娃娃?
生了娃娃......那不就有小不點陪他玩了?
他越想越激動,貓著腰就往戲台側的灌木叢鑽。
眼睛看不見沒關係,耳朵好使著呢!
他得聽聽這小子靠譜不靠譜,要是敢欺負他徒弟,他這把老骨頭拚了也得給他點顏色看看。
“林老,您老撅著屁股在這兒做什麼?一會兒摔了可怎麼辦?”
冷不丁的一聲喊嚇得林海生一哆嗦,手裡的拐杖差點飛出去。
他慌忙直起身,摸了摸衣襟,梗著脖子道:
“念八?你小子皮又緊了是不是!這麼大聲作甚!我......我丟了東西,快來幫我找找!”
“丟啥了?”
念八憋著笑走過來,眼角的餘光瞥見從戲台那邊走過來的兩人,故意提高了嗓門。
“是不是您常轉的那對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