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八，鉛雲壓得很低，像是要把蒼莽的青莽山脈整個凍進鉛色冰殼裡。寒江如練，江麵冰層厚得能跑馬，唯有崔家渡頭那片水域，因底下藏著處暖泉眼，常年冒著絲絲白汽，在零下二十多度的酷寒裡凝成細碎的冰花，沾在崔羨漁的粗布棉襖上，沒一會兒就積了層白霜。
他今年十七，個頭已躥到七尺有餘，肩寬背厚，是崔家渡這一帶出了名的壯實後生。隻是此刻他眉頭擰得死緊，手裡握著的鐵釺子在冰麵上戳出個淺坑，目光卻死死盯著江麵那團晃動的白影——那是件上好的狐裘鬥篷，此刻正半浮在暖泉眼附近的水麵上，隨著水流輕輕打轉，鬥篷邊角還掛著串晶瑩剔透的玉飾，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東西。
“這荒天野地的，哪來的貴人？”崔羨漁咬著牙哈了口白氣，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他是崔家渡唯一的擺渡人，爹娘去年冬天染了風寒走了，就剩他一個人守著這渡口。往常這時候早該收工回家燒炕了，可今天這狐裘鬥篷實在紮眼，萬一真是有人掉江裡了，他不能見死不救。
他解下腰間的麻繩，一端牢牢係在岸邊的老柳樹上，另一端拴在自己腰上，又撿起塊幾十斤重的青石壓在麻繩末端，這才小心翼翼地踩著冰麵往那團白影挪去。冰麵下的水流聲隱約可聞，暖泉眼冒出的白汽讓腳下的冰麵有些濕滑，他每走一步都要先試探著踩實，心提到了嗓子眼。
離那團白影還有兩丈遠時，崔羨漁忽然聽見一陣極輕的**，像是女子的聲音，細弱得幾乎要被寒風刮散。他心裡一緊，加快了腳步，等湊近了才看清，那狐裘鬥篷裡裹著個女子，她側身浮在水麵上，烏黑的長發散在水裡，臉色白得像紙，嘴唇卻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顯然是凍壞了，也不知在水裡泡了多久。
“姑娘！姑娘你撐住！”崔羨漁急了，趴在冰麵上，伸手去夠那女子的胳膊。他的手指剛碰到對方的衣袖，就覺得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往上躥，比江裡的冰碴子還要冷，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可他沒敢撒手，用儘全身力氣將女子往冰麵上拉——這女子看著纖細，可拉起來卻沉得很，崔羨漁額頭上青筋都爆起來了，才總算把人拖到冰麵上。
他來不及多想，解開自己的棉襖，將女子緊緊裹在裡麵，又把那狐裘鬥篷蓋在外麵，雙手不停地搓著女子的胳膊和臉頰，試圖讓她恢複些體溫。這時候他才看清女子的模樣：她的眉毛細長而彎，像畫上去的一樣，鼻梁小巧挺直，即使臉色蒼白，也難掩那份驚心動魄的美。隻是她的眉頭蹙著，眼睫上掛著霜花，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透著股倔強的勁兒。
“這可怎麼辦？”崔羨漁看著女子毫無起色的臉，心裡發慌。他知道這附近沒有人家，唯一的屋子就是他那間擺渡人的小屋，離這兒還有半裡地。他咬了咬牙，抱起女子往岸邊跑——懷裡的人體重不輕，可他不敢慢，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他卻隻覺得後背冒冷汗，生怕懷裡的人撐不住。
跑回小屋時，崔羨漁的棉襖都被汗水浸濕了，凍得硬邦邦的。他一腳踹開虛掩的木門，把女子放在炕邊，趕緊往灶膛裡添柴，又把鍋裡的水燒開，倒了碗熱水，想給女子喂下去。可他剛把女子的頭扶起來，就發現她牙關緊閉，根本喂不進去。
“彆急，彆急，爹以前教過我急救的法子。”崔羨漁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想起小時候爹教他的，遇到凍僵的人，要先搓熱手腳，再用溫水擦身。他把鍋裡的熱水倒在銅盆裡，又加了些涼水，試了試溫度，不燙也不涼，才小心翼翼地解開女子的狐裘鬥篷，露出裡麵的素色襦裙。
襦裙的料子是他從未見過的，摸起來滑溜溜的，像上好的絲綢，卻比絲綢更結實。他不敢多看，用布巾蘸了溫水，輕輕擦拭女子的手和腳，又擦了擦她的臉頰和脖子。擦到手腕時，他忽然發現女子的手腕上戴著個銀色的鐲子，鐲子上刻著些奇怪的花紋，不是他見過的任何一種圖案，像是某種符咒，又像是山川河流。
就在他的手指碰到那銀鐲子的瞬間，鐲子忽然微微發燙，一道極淡的白光從鐲子上閃過，崔羨漁隻覺得手心一陣刺痛，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縮回手，疑惑地看著那銀鐲子——可那鐲子又恢複了原樣，冰涼涼的，看不出任何異常。
“是我眼花了？”崔羨漁揉了揉手心，沒再多想，繼續給女子擦身。不知過了多久，女子的臉色終於有了些血色，呼吸也順暢了些，眼睫輕輕顫動了一下，像是要醒過來。
崔羨漁心裡一喜，趕緊把碗裡的熱水重新熱了熱，等女子睜開眼睛時，他正端著碗，緊張地看著她：“姑娘，你醒了？先喝點熱水暖暖身子吧。”
女子睜開眼的瞬間，崔羨漁隻覺得屋裡的光線仿佛都亮了幾分。她的眼睛是極淺的琥珀色，像初春融化的冰湖，清澈卻又帶著幾分疏離。她看著崔羨漁，眼神裡沒有驚慌，隻有一絲疑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聲音沙啞得厲害：“你是誰？這裡是哪裡？”
“我叫崔羨漁，是這崔家渡的擺渡人。”崔羨漁把碗遞到她麵前，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溫和些，“我在江裡救了你，這裡是我的小屋。你放心，我沒有惡意。”
女子沒有接碗，隻是打量著這間小屋。屋子很小，隻有一張炕、一個灶台、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牆壁是用黃泥糊的，屋頂還漏著幾縷光，角落裡堆著些柴火和漁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煙火氣和魚腥味。她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不太習慣這樣簡陋的環境，但還是點了點頭，輕聲說：“多謝你救了我。我叫蘇清寒。”
“蘇清寒……”崔羨漁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這名字和她的人很配，清冷又雅致。他把碗又往前遞了遞：“蘇姑娘，快喝點熱水吧，你凍了這麼久，身子肯定不舒服。”
蘇清寒這次沒有拒絕，伸出手接過碗。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指甲修剪得很整齊，隻是指尖還有些泛白。她小口小口地喝著熱水，眼神卻一直在打量著崔羨漁，像是在評估他的身份，又像是在確認什麼。
崔羨漁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撓了撓頭，轉身往灶膛裡添了些柴：“蘇姑娘，你怎麼會掉進江裡？這大冬天的，江裡多危險啊。”
蘇清寒喝了半碗熱水，聲音稍微好了些，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隻是淡淡地說：“我遇到了些意外，不小心掉下去的。多謝崔公子搭救，日後我定會報答。”
她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可崔羨漁總覺得她沒說實話。他活了十七年，在這崔家渡見過的人不少，可從未見過像蘇清寒這樣的女子——她的氣質太特彆了，明明穿著濕透的襦裙，裹著他的粗布棉襖，卻依舊透著股生人勿近的貴氣，眼神裡的冷靜和沉穩，也不像是個普通的大家閨秀。
但他也沒多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隻是個擺渡人，救了人就夠了。他笑了笑：“報答就不用了，誰見了都會救的。你先好好休息，我去給你煮點粥，你肯定餓了。”
說完，他就轉身去灶台忙活。鍋裡的水還在燒著，他從米缸裡舀了小半碗米，淘洗乾淨後放進鍋裡，又從鹹菜壇子裡撈了根蘿卜，切成絲，打算做個蘿卜絲鹹菜。
蘇清寒靠在炕頭上，看著崔羨漁忙碌的背影。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袖口和領口都磨破了，露出裡麵的棉絮，後背因為剛才抱她跑回來，還沾著些冰碴子和泥土。可他的動作很熟練，添柴、切菜、攪動鍋裡的粥，每一步都有條不紊，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看起來憨厚又可靠。
她的眼神柔和了些，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上的銀鐲子——剛才鐲子發燙，是因為感受到了“靈息”。這少年明明隻是個普通人，身上卻隱約透著股極淡的靈息，雖然微弱，卻純淨得驚人，像是未經雕琢的璞玉。
“難道……他就是師父說的‘仙骨凡胎’？”蘇清寒心裡泛起一絲波瀾。她這次下山，本是為了尋找一件遺失的上古法器，卻沒想到遇到了仇家追殺，慌不擇路才掉進了江裡。若不是遇到崔羨漁，她恐怕早已性命不保。
而這少年身上的靈息，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極其純粹的“水屬性”，與這寒江的氣息隱隱相合，正是修煉她師門功法的絕佳體質。隻是這種體質萬中無一，而且往往隱藏在普通人身上，若非機緣巧合，根本無法察覺。
“或許，這就是天意吧。”蘇清寒輕輕歎了口氣，眼神落在崔羨漁的身上，多了幾分複雜的情緒。
崔羨漁沒注意到蘇清寒的目光，正專心致誌地煮著粥。粥的香氣很快彌漫了整個小屋，混合著蘿卜絲的清香味，讓人聞著就覺得暖和。他盛了碗粥，吹了吹，才端到蘇清寒麵前：“蘇姑娘，粥煮好了，你快嘗嘗。”
蘇清寒接過碗，小口喝了起來。粥煮得很軟糯，帶著淡淡的米香，蘿卜絲鹹菜也很爽口，雖然簡單，卻比她以前吃過的山珍海味還要讓人覺得溫暖。她抬起頭，看著崔羨漁，眼神裡多了幾分真誠的感激：“崔公子，多謝你。”
“不用謝，舉手之勞而已。”崔羨漁笑了笑，自己也盛了碗粥，坐在桌子旁喝了起來。
屋外的寒風還在呼嘯，卷起地上的積雪，拍打著木門，發出嗚嗚的聲響。但小屋裡卻暖意融融，粥香嫋嫋，兩個身份懸殊的人，因為一場意外的相遇，在這個寒江雪夜，共享著這片刻的寧靜。
崔羨漁不知道，這場相遇，將會徹底改變他的人生軌跡，讓他從一個平凡的擺渡人，一步步踏入那波瀾壯闊、危機四伏的修仙世界。而蘇清寒也沒想到，她偶然遇到的這個少年，不僅會成為她生命中的重要之人，更會成為整個修仙界未來的傳奇。
夜色漸深，蘇清寒喝完粥，又靠在炕頭上睡著了。崔羨漁把碗洗乾淨，看了看炕上的蘇清寒，又看了看自己唯一的一張炕，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件舊棉襖，鋪在桌子旁的椅子上，打算將就一晚。
他躺在椅子上，聽著屋外的風雪聲，想著今天發生的事，心裡總覺得有些不真實。他看著炕上蘇清寒的身影，心裡忽然冒出個念頭：這樣好看又特彆的姑娘，應該不屬於這窮鄉僻壤的崔家渡吧。
或許，等她身子好了，就會離開這裡，回到她該去的地方。
崔羨漁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壓下去，閉上眼睛，漸漸睡著了。他不知道，此刻炕上的蘇清寒，正睜著眼睛，看著屋頂漏下的那縷月光，眼神裡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她已經決定，要帶這個少年走，帶他去見識一個全新的世界。
而屬於崔羨漁的修仙之路，就從這個寒江雪夜，正式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