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須空將住持之位傳給如清,自己去遨遊山水了,並未出席謝瀅琅的葬禮。此舉更加深了李扶淵的疑惑,須空仿佛在躲避什麼。
感業寺內,李扶淵沒有去大堂上香,隻在昔日謝瀅琅的小院逗留。黃昏風清氣爽,他走在院裡環顧四周,試圖尋找謝瀅琅生前幾天的一舉一動。
院中的花草已經枯萎,唯有藤架上偶有兩三隻蜜蜂拂過。蜜蜂仿佛會認人一般,歇在李扶淵的肩胛上,又往蜂巢馳去。
李扶淵跟在它們後方,它們躺進巢穴裡,謝瀅琅雕刻的木樹就駐在一旁,上麵的葉子栩栩如生。
他仔細端詳後,終於發現了軌跡。
初謝瀅琅誤食烏頭後,他在榻前照顧了一夜,她當時的症狀已是無法起身了。但他回宮後,她為何能下榻,為她的蜜蜂留下紀念之物。
木樹上的葉子和枝乾雕工精湛,樣式細致,豈是她一個將死之人能刻畫出來的?還有,當時聽張福海說,木樹雕刻完畢時,謝瀅琅曾提出想吃朱雀街的桂花糕,他被支走了一個時辰,回來後就聽見她病逝的消息。
溶溶餘暉為李扶淵的背影鍍上一層金芒,卻無法掩蓋住他深眸的冷凝。這些細節無一表明,謝瀅琅“臨死”之前行事失常,但自己當時沉浸在痛苦中,沒有去細細深究。如今他回過神來,已慢慢能聯想出前因後果。
她沒有死,隻是逃走了。可她又能逃去哪裡?他能拿她的父母來威脅她嗎?不,為了讓他徹底相信她死了,她連親父母都能丟在長安。
哪怕她絕情至此,但他仍舊掩飾不住心裡的激動。她還活著,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讓他喜悅的呢?
他眼下要做的,就是知道她躲在哪裡。沒有誰能阻擋他尋人。
杭州郊外
謝瀅琅將盛滿清水的木盆置於蜂場,一隻隻小家夥感受到主人的眷顧,跟討奶吃的孩子般飛奔向她,有的落在她的肩胛上,有的淺吻她的衣襟,她甚至不需要戴防護衣物,蜜蜂也不會傷害她。
跟這幫家夥小聚一下後,她走出蜂場,對著一少女問道:“瓜子,呂夫人訂製的那五十罐蜂蜜,你都存好了麼?”
少女點點頭,稍顯嬰兒肥的臉蛋鼓起兩個小蘋果,“存好了瀅姐姐,我按照你教我的,用井裡的冷水浸泡著,保證新鮮。”
瓜子是寧月臣收養的女孩,因私塾裡不便招攬女學子,謝瀅琅索性將她帶在身邊,授予製蜜之技。
喂養蜂群後,兩人一同回了茅屋。
還未走近,遠遠就見寧月臣帶著學生寧刻羽在門口等候,一見到謝瀅琅,少年那蓬勃的氣息仿佛會衝破天際,寧刻羽大笑著躍起,“師母。”
謝瀅琅聞到這聲稱呼,臉頰驟染上海棠胭脂,連忙垂首掩飾,纖指無意識地絞著襦裙,眼光卻偷偷瞥向寧月臣。,
寧月臣瞅著她這副窘迫之態,輕笑一聲,用手肘輕撞寧刻羽的後背,“彆胡說。”
“我怎麼胡說了。先生一見到師母,就跟丈夫見著媳婦般歡喜,若不是要為太師傅守孝,先生早就和師母成親拜堂了。”
此話一出,連寧月臣也跟著臉紅。場麵一度尷尬下來,好在瓜子是個有眼力見的,拉著寧刻羽走開了。
瞅著他們歡樂離去的背影,謝瀅琅星眸瞬間黯淡了下來,忍不住歎了口氣。
寧月臣執起她的手,“瀅琅為何看起來憂心仲仲,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我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接下來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我雖逃離了長安,但萬一事跡敗露,皇上要來抓我——”
“不會的瀅琅,”寧月臣捂住她的嘴,“江南離長安有千裡之遙,天高地遠的,你爹娘不可能告訴他,須空師太又遠走高飛,他就算知道你是詐死,也尋不到此處。”
落日熔金,將他們的身影在庭院中拉成細長的剪影,如血殘陽下,他們宛如廣袤天地間的兩個墨點,仿佛瞬間就會被暮色吞沒。
女子許是感受到二人的渺小,聲音顯得有些愁腸百結,“我不怕受罰,我怕的是連累你,連累爹娘是須空師太。”
“不會的,瀅琅,你是江南月仙,你是蜜商,同那座長安城再無乾係。”
然老天爺,就是喜歡同人開玩笑。
李扶淵第一次聽到“江南月仙”,是在長安燕會上。那日他以皇帝身份款待長安城各位商賈,有人忽然提起。“月仙”兩字叫李扶淵心裡驟然緊滯,曾有一女子,也皎若天上月。於是讓那商賈說了月仙之事。
那商賈將月娘子製蜜籌款,和情郎攜手創立私塾,收養孤兒的事說了一番,稱讚道:“江南竟有這等聰慧玲瓏,兼濟百姓的女子。”
李扶淵又問,“不就是一樂善好施的養蜂女子嗎?月仙這名號是哪來的?”
那人回應,“皇上有所不知。那女子不僅是製蜜高手,更因為她跳起來舞來,翩躚起躍間襦裙綻開似千重蓮影,恍惚月宮仙子暫離瓊樓玉宇。故而有了‘月仙’美名。”
聞言,李扶淵手裡一抖,茶盞瞬間跌落,便是濃鬱的湯水濺到自己的衣袍,他也不在意。養蜜,還有跳舞,這些不都是瀅瀅的強項嗎?
猶記當年初見時,她就是在水榭中翩然起舞,俯時廣袖鋪展成漫天雲海,仰時長發揚起星子萬斛,就像月宮仙娥在演練舞譜一般。
他甚至有種直覺,這個月仙,就是他的瀅瀅。不見到她,他心裡總有些不甘。
思忖了一夜,他終於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張福海兄弟,“朕要去趟江南,就跟旁人說,朕是到民間微服私訪了。”
“江南?”張子忠摸不著頭腦,張福海卻是躬身應下,連忙進內室幫皇上收拾衣物了。
晨霧還未散去,李扶淵站在門口,看著撲哧飛往天際的鳥兒,此時此刻,他恨不得插上一雙翅膀飛到江南,那個“月仙”,真的是瀅瀅嗎?
你到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