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的風,裹著沙粒,抽在臉上,帶著乾涸的疼。
站在姑臧城的城樓上,張駿目光越過女牆,試圖看清自己荒誕的處境。
現代四十年的記憶,像一部坐慣了的後排車廂,皮椅的氣味早已熟悉,窗外的風景卻總是模糊。他記得永遠擦不完的車身,記得後視鏡裡老板疲憊的睡臉,記得堵在高架上時,手機推送裡偶然彈出的曆史碎片——“五胡亂華”、“衣冠南渡”、“兩腳羊”……那些詞條曾像窗外一閃而過的路牌,在他心裡留下過瞬間的影子,隨即就被新的導航指令覆蓋。他是個開車門的,命運的方向盤從來不在自己手裡,既無力改變時代的航向,也無意去追溯千年前的血色轍痕。
而今,他站在這千年之前,成了這血淚時代的一部分。
涼州張氏。
腦子裡搜刮遍現代的記憶,也尋不到多少關於這個割據政權的詳細記載。隻知道它偏安一隅,最終似乎悄無聲息地湮滅在了曆史的長河中。
“一個注定要消失的政權……”他低聲自語,嘴角牽起一絲苦澀。曆史的車輪滾滾,他一個既記不清火藥配方,也弄不出玻璃肥皂的普通人,憑什麼去螳臂當車?順應它,或許才是唯一明智的活路。
於是,他努力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參與議事,巡視城防,甚至開始習慣這沒有網絡、沒有現代便利的枯燥生活。他給自己戴上了麵具,一層名為“順應時勢”的硬殼。
直到今天。
城下的騷動起初並未引起他的注意。直到那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哭嚎,猛地刺破喧囂,直紮進他的耳膜。
“我的孩子——!”
張駿心頭莫名一緊,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隻見城門不遠處,幾個穿著雜亂皮甲、像是潰兵模樣的漢子,正粗暴地從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懷中搶奪一個繈褓。那婦人死死抱著,指甲在士兵粗壯的手臂上抓出血痕,換來的是更凶狠的拳打腳踢。
周圍的流民麻木地看著,眼神空洞,仿佛早已習慣。黃沙漫卷,將那婦人的哭嚎和士兵的咒罵聲吹得斷斷續續,卻又無比清晰地鑽進張駿的腦子裡。
【易子而食……兩腳羊……】
那些曾經在手機屏幕上冰冷劃過的詞彙,此刻仿佛活了過來,帶著濃烈的血腥氣,與城下那絕望的婦人、那可能下一秒就會被摔成肉泥的嬰孩,血腥地重合在一起。
不再是模糊的曆史概念,而是具體、無法回避的苦難。
它們就發生在他眼前,發生在他“治下”的城門口。
他攥著韁繩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一股冰冷的火焰從心底猛地竄起,瞬間燒穿了他連日來辛苦築起的理智高牆。
四十年的現代人生,他在現實麵前一次次低頭、妥協,告訴自己“沒辦法”、“都這樣”。難道回到了這亂世,擁有了更高的起點,他還要繼續苟且下去?眼睜睜看著這樣的慘劇發生,然後告訴自己“曆史如此,無能為力”?
“我他媽的……”牙關緊咬,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狠厲,“在現代忍氣吞聲,回來了……還要繼續如此嗎?!”
去他媽的天下大勢!去他媽的曆史定數!
去他媽的……明哲保身!
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徹底點燃、燒儘。他猛地一勒韁繩,戰馬希津津一聲長嘶。
下一刻,他默默扯下腕間那串象征著“平和”與“順從”的佛珠,反手提起了掛在得勝鉤上的那杆冰冷長槊。槊鋒在昏黃的日光下,劃出一道淒冷的寒芒。
他目光鎖定城下那幾個仍在施暴的兵痞,體內仿佛有什麼東西轟然炸開。
轉慣了彎,讓慣了路。但這一次…右腳條件反射般猛地向下一踩,仿佛要踏穿馬鐙。右手同時向前猛推,像是掛上了死檔。
“油門給我焊死!”他從胸腔裡爆出一聲嘶吼,“今天這路,老子不讓!”
胯下戰馬在他一夾之下,如同脫韁的鋼鐵猛獸,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狂衝而出。
塵煙暴起。
槊尖破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