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姑臧城,陽光灼燒著青石板路,微風拂過,隻卷起一股燥熱。
王府的回廊裡,丫鬟們端著盛有涼湯的瓷盞輕手輕腳走著,步履比平日更急,幾乎不聞交談之聲。園中仆役埋頭修剪花枝,汗透的粗布短衫緊貼在背上,無人抬頭張望。
兩名丫鬟正為張駿擦拭著身體。年長些的湊近同伴,耳語道:“府裡處置了幾人,聽說與之前的逆黨有牽連。”小丫鬟望著張駿蒼白的麵容,輕聲歎道:“府中近來確實不寧,郎君這一病,也不知何時……”
話還沒說完,她的動作猛地停住了。年長的丫鬟立刻察覺到異樣,忙問:“怎麼了?“小丫鬟緩緩抬起頭,手還僵在半空中,渾然不覺帕子上的水滴落在床褥上。她將聲音壓到極低,仿佛生怕驚動了什麼,囁嚅道:“郎君的手,好像動了一下。“
年長丫鬟聞言,頓時一驚,趕忙靠了過來,緊緊盯著張駿的手指,大氣都不敢出。
良久都沒有發現異常,倆人緩緩鬆了口氣,年長丫鬟正欲開口安慰,張駿的手指竟又微微一顫!
二人驚得直起身來,帕子“啪“地掉在床邊。年長的丫鬟反應極快,立刻吩咐道:“你趕緊去請王醫工!我叫夫人過來!“話剛落音,身影已如一陣風般竄出了屋子。
張駿隻覺得在一片混沌中掙紮,意識像被裹在濃霧裡,好不容易摸到一點光亮,頭卻痛得像要裂開。隱約間,他聽見身邊有人說話,還有銅盤碰撞和水流的聲音,忽遠忽近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但他實在太虛弱了,眼皮重得根本睜不開,剛攢起的一點力氣又散掉,於是又昏睡了過去。
很快,整個王府都騷動起來。馬夫人聽到消息,外衣都沒係好帶,頭發也隻是隨意挽了挽,就匆匆趕往張駿的房間,一路上腳步踉蹌,滿臉擔憂。
眾人圍在張駿床邊,醫工先給他把了脈,指尖搭在腕上時,眼神微微一亮,又仔細詢問了丫鬟擦身時的情形。馬夫人心疼得眼眶發紅,握著張駿冰涼的手輕聲叫著他的名字,見他嘴唇乾裂得起了皮,便讓仆人端來溫水,小心地喂他喝了幾口。
之後幾天,張駿的狀態時好時壞。有時虛弱得隻能勉強抿幾滴水,有時能在迷糊中吃小半碗粥,但偶爾睜開眼睛,眼神卻還是散的。這樣斷斷續續地熬了七日,終於有了轉機。
這天,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床榻上,沉睡中的張駿慢慢睜開了眼,望著帳頂的羅紗有些迷茫。他下意識抬手想揉發脹的額頭,手指先觸到額角,再向上蹭時,突然感覺頭上一片冰涼——不是頭發的觸感,而是光滑的頭皮。他艱難地將手舉到眼前,指尖輕輕蹭過,心猛地一沉。
怎麼回事?頭痛瞬間炸開,他忍不住悶哼一聲。無數畫麵在腦海中衝撞、交疊——父親出征時玄甲冰冷的反光、宋長史扶著他拉弓時掌心的溫度......旋即,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粗暴的插入:清晨七點,他握著方向盤在早高峰中穿梭,後視鏡裡映著孩子啃麵包的模樣,校門口書包上的小黃鴨掛件晃得刺眼……
良久,眼前的混亂光影才漸漸平複,視線終於找到焦點。他感覺喉嚨乾的發疼,目光掠過榻邊淺眠的婦人,遲疑片刻,用沙啞的聲音喚道:“母親?“
正倚在榻邊打盹的馬夫人猛然驚醒,手中的繡繃“啪嗒“一聲落在裙裾上。她怔怔地望著醒來的兒子,眼眶倏地紅了,嘴唇輕輕顫動著,驚喜的笑容還未展開,淚水便已順著臉頰滑落。
“駿兒啊……“她剛叫出這個名字,喉嚨就像被什麼堵住了,隻能緊緊抓著張駿的手,身子微微發抖。
張駿眼神還有些飄忽,靈魂好像還停留在高速公路上——車載放著音樂,後視鏡裡映著後車閃爍的遠光燈。過了很久,他才慢慢開口,聲音輕得如同耳語:“母親,我好像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馬夫人連忙柔聲安慰:“沒關係,能醒來就好。“她回頭對著門口喊到:“阿穀,快去請王醫工!“
待門外腳步聲遠去,張駿慢慢轉過頭,目光落在母親眼角的細紋上,張了張嘴想說什麼,話到嘴邊變成輕輕歎了口氣,陷入了思考。
不一會,王醫工手裡提著藥箱匆匆趕來,先向馬夫人微微躬身,目光掃過張駿時,瞳孔微微一縮,眼中閃過驚喜:“夫人,公子看著氣色好了許多。“
“駿兒剛才說話了,還認得出我!”
醫工快步走到床邊伸手搭在張駿腕上,指尖輕按片刻,笑道:“脈象比前幾日有力多了!公子感覺如何?“
“......”
接下來的一個月,王府上下都圍著張駿轉。
頭幾日,張駿虛弱得隻能半躺著,眼神迷離不知思索些什麼。到第五天,在丫鬟的攙扶下,他終於能坐起來,每動一下都要喘口氣,額頭上很快冒出細密的汗珠。
又過了幾天,他嘗試著下床。雙腳剛觸到地麵,就像踩在棉花上,軟得站不住。但他不甘心一直躺著,咬著牙,在仆人的攙扶下一點點挪步。起初在床邊走三四步,就要靠在榻邊歇半天;到第十天,已經能繞著屋子走一圈了。
半個多月後,張駿的身體漸漸好轉。他不再滿足於在屋裡走動,在仆人的陪伴下,小心地邁出房門。
清新空氣撲麵而來,讓他精神一振,他緩步向花園走去。路過廊下的銅鏡時,他下意識側身,看著鏡中的少年:眉眼還是十三歲的模樣,皮膚卻因為大病顯得有些蒼白,就是那個光頭有些顯眼。
“終究……是回來了。“他輕聲歎息,這句話裡藏著現代生活的懷念和無奈。那些現代的親人朋友,一起度過的點點滴滴,都隻能成為回憶。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為什麼還要留下這些記憶?“他喃喃自語,眼中滿是悵惘。
又幾日,張駿逐漸恢複,正憑欄而立,目光漫無目的地掠過園中草木。
“邪熱入體,耗傷精血,發為血之餘,故而脫落。”張駿琢磨著醫工的話,抬手看了眼腕上母親為他求來的佛珠,自嘲笑了一下:“難道是做和尚的命?”
他整理著腦海中關於涼州在這個時代的記憶,可除了‘五胡亂華’幾個模糊的詞,竟連基本局勢都記不清,半晌後懊惱地摩挲著頭頂:那一世隻是個司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