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茂背著手立於窗前,目光沉沉地落在遠處書房那兩道人影上。良久,他才緩緩開口:“最近,府內可還有異動?”
侍立在身後的親信曲晁躬身回道:“稟主公,自上次雷霆處置後,內外清淨了許多。”
“恩……”張茂輕輕點頭,看似隨意問道:“駿兒他,這幾日在做什麼?”
“公子上午隨梁先生修習經史,午後……則伴著夫人在靜室禮佛,一待就是一個下午。”
“禮佛?”張茂倏然回頭,眼神銳利。靜默片刻後,他指節在窗欞上重重一叩,“少年人,豈能暮氣沉沉!去告訴田齊,今日起,下午的時辰都用來教習武學。”
“諾。”曲晁領命,靜候片刻,見再無吩咐,便欲悄聲退下。行至門邊,張茂低沉的聲音再次傳來,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歎息:“傳話給趙伯,讓駿兒……得空可出府走走,透透氣。”
這一次,曲晁的回應明顯輕快了些許:“是,屬下這便去傳令。”
書房裡,梁中庸手持絹帛抄本跪坐於席,清朗的誦讀聲在靜謐的空氣中悠悠回蕩。
張駿端坐在他對麵,起初尚能專注聆聽梁先生講解《左傳》,漸漸地,傳來的聲音仿佛隔了一層薄紗,變得模糊不清。他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望著庭院中搖曳的柳枝,思緒漸漸飄遠。
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年代:明亮的教室裡,思緒如同馳騁在無邊原野上的駿馬,可以自由地奔向任何方向。不知是誰先扔出了一個紙團,引得鄰座的少年笑著躲閃,隨即一本卷起的課本便輕輕拍在了始作俑者的肩頭。幾處角落頓時響起壓低的笑聲和幾句帶著笑意的爭辯,桌椅輕微挪動……。”
“公子!”
梁中庸的聲音略沉了幾分,手中戒尺在書案上不輕不重地一叩,發出“嗒”的一聲脆響。
張駿肩頭微震,連忙斂衣正坐,垂首應道:“弟子在。”
梁中庸凝視他片刻,見他眼睫低垂,神色恭謹,終是將戒尺放下,輕歎一聲:“《禮記》有雲,‘敬業樂群’。修業進學,首重專心一誌,最忌心猿意馬,神遊物外。”
“先生教誨的是,弟子知錯。”張駿耳根微微發熱,這種在講席間因走神而被先生點破的窘迫感,時隔多年,竟帶著一種奇異而熟悉的滋味。
梁中庸打量著他略微蒼白的臉色,語氣緩和下來:“公子大病初愈,精神不濟也是常情。今日的課便到此為止吧。”
張駿恭敬禮送,之後暗中歎氣,如今的自己心思燥亂,哪裡還能靜下心來讀書。他摩挲著手指,聳動了幾下鼻頭,仿佛能聞到記憶中香煙的味道。隨即苦笑著搖了搖頭,隨手取下佛珠,緩緩轉動。“南無……草,真吃齋念佛了!”
門外腳步聲傳來,管家趙伯身影出現:
“公子,田齊將軍下午要過來教武學,到時候會在校場等您。”
“知道了。”張駿麵上怏怏,暗地裡卻將拳頭一攥即鬆。一副強健的體魄,正是他眼下最需要,也最能抓住的東西。
“公子,要不要出府散散心?”見他神色有些落寞,趙伯試探問道。
“可以出府?”張駿挑眉,略顯意外。
“家主特意吩咐的,隻怕您悶著。”趙伯眼中透出笑意,“隻是務必帶上護衛。您先前那些夜半逾牆的本事,家主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呢。”
張駿聞言,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唇角泛起一絲自嘲:“那就……有勞趙伯為我尋頂帷帽來。”
中城街道上熱鬨非凡,主乾道由大塊青石板鋪就,被往來的車馬和無數足跡磨得溫潤光滑。街道兩旁,胡楊綠意盎然投下片片清涼。鱗次櫛比的店鋪旌旗招展,有低矮的土坯房,也有飛簷翹角、雕梁畫棟的二層木樓,漢式的坡頂與西域風格的平頂交錯並存。
空氣中彌漫著各種氣息:剛出爐的胡餅帶著焦香,路旁攤販鍋裡的羊雜湯咕嘟作響,散發著濃鬱的熱氣。香料鋪前,來自西域的肉桂、胡椒香氣撲鼻;織錦行的櫥窗裡,色彩斑斕的絲綢與毛氈熠熠生輝。吆喝聲、討價還價聲、馬蹄聲、駱駝的響鼻聲,彙成一曲生動的市井交響。
街市上人流如織,形形色色的人摩肩接踵。頭戴幅巾、身著長袍的漢人士子與短衣打扮的工匠、農夫擦肩而過;裹著鮮豔頭巾的粟特商人,正用流利的漢語向顧客推銷琉璃器皿;幾個高鼻深目的羌胡武士,腰佩彎刀,牽著駿馬穿行而過;還有身著豔麗裙裾的吐穀渾女子,笑聲清脆如鈴。更有一隊僧侶,身著袈裟,神情肅穆地走向遠處的佛寺。
“哇,異族美女。”張駿偷偷打量了幾眼。繼續往前走,感受著撲麵而來的喧囂,與現代城市平日空曠的街道相比,這裡的一切都更加粗糲、鮮活。隻是這汗酸加牛馬糞味,張駿捏了捏鼻子,想回家。
在賣葡萄的攤前,他看到紫瑩瑩的果實有些饞了,便停下嘗了一顆,覺得還不錯,問了價,便讓隨從稱了一些包起。
此時,不遠處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張駿循聲望去,隻見兵器鋪前一個羌胡男子正與店老板爭執不下,他慢步向前想去看熱鬨。
就在他走近時,那羌胡男子猛地將店主一推。人群驚呼避讓,將護衛隔在外圍。店主踉蹌著直朝張駿撞來!張駿想躲,卻因體虛慢了半拍,被結結實實擦撞了一下。
這一下力道不大,卻讓他身形一晃。
“啪嗒。”
帷帽應聲落地,露出的不是尋常的發髻,而是光潔的頭頂。以他為中心,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從爭執雙方轉向這個華服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