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輪車像一頭疲憊不堪的老牛,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顛簸掙紮,每一次劇烈的搖晃都伴隨著金屬部件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散架。黑煙從排氣管裡一股股地噴出,混合著揚起的黃土,糊了我們滿頭滿臉。
斌子、泥鰍和我擠在車鬥最後麵,背對著行駛方向,透過不斷晃動的篷布縫隙,能看到來路在漫天塵土中逐漸模糊、扭曲。雙手死死抓住車鬥邊緣冰冷的鐵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感覺五臟六腑都快被顛得移了位。
斌子喘著粗氣,撕下一條內衣布,笨拙地想要包紮自己腫起的胳膊,嘴裡罵罵咧咧:“操他媽的,下手真黑!”
黃爺躺在我們鋪設的那個簡陋的被褥窩裡,臉色依舊灰敗,雙眼緊閉,眉頭因為痛苦而緊鎖著,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會讓他發出無意識的、極其微弱的呻吟。
三娘半跪在車鬥中央,用身子為黃爺抵擋著大部分顛簸。一手護著父親,另一隻手還死死按著那個裝著明器箱子和龜甲的背包,眼神裡充滿了憂慮和堅韌。
老柴坐在靠近車頭的位置,麵色沉凝,像一尊風化的石雕,隻有那雙銳利的眼睛不時掃視著前方的道路和兩側飛速掠過的、越來越荒涼的黃土溝壑。
老範則蜷縮在另一個角落,雙手死死抱著自己的膝蓋,厚眼鏡片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他也顧不上擦,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恐懼和後怕裡。
開車的啞巴技術很好,在這種幾乎不能稱之為路的野地裡,儘量選擇著相對平緩的路線,但顛簸依舊無法避免。老皮坐在他旁邊副駕,負責指路和警戒,那雙精明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不斷掃視著周圍的環境。
風聲呼嘯,引擎嘶吼,車輪碾壓碎石土塊。
沒有人說話。
一種近乎悲壯的沉默籠罩著這輛破舊的三輪車和車上這群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亡命徒。中途經過一個極其簡陋的、用木頭杆子攔起來的檢查站。隻有一個穿著舊軍裝、抱著老式步槍打盹的老頭。
老皮跳下車,賠著笑臉,遞過去兩根煙,又塞了點小錢,用當地方言嘰裡咕嚕說了幾句,大概意思是車上有得了肺癆的病人,要趕著去縣裡的人民醫院。
那老頭眯著眼打量了一下我們這輛破車和車上灰頭土臉的我們,大概覺得我們不像啥重要人物,又害怕被傳染惹得一身騷,揮揮手就放行了。
直到三輪車再次駛入荒蕪的野地,所有人才暗暗鬆了口氣。但那種緊繃感,絲毫未減。
日頭升高,溫度也上來了。
車鬥裡像個蒸籠,悶熱難當,汗水混著塵土黏在身上,又癢又膩。帶出來的水很快喝完了,嘴唇乾得起了皮。中午時分,啞巴在一片相對背陰的土崖下停了車。
“歇會兒,車要加水,人也得緩緩。”老皮跳下車,聲音沙啞。
我們如同獲得大赦般,互相攙扶著爬下車鬥,腳踩在實地上,腿都是軟的,差點直接跪下去。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肌肉都僵硬了。
三娘和老柴小心地把黃爺抬到陰涼處,給他喂了點水。黃爺依舊昏沉,但似乎對水的渴望讓他恢複了一點意識,本能地吞咽著。
我和斌子、泥鰍幾乎癱坐在滾燙的地上,也顧不上臟了。
啞巴從車頭拿出一個破水桶,去附近一個幾乎乾涸的小水窪裡舀了點渾濁的水,給發燙的發動機降溫。
老皮拿出早上買的、已經被顛得稀碎的乾糧分給大家。就著水壺裡最後一點溫水,艱難地往下咽。食物粗糙得拉嗓子,但誰也沒抱怨,隻是機械地咀嚼、吞咽,補充著體力。
吃完飯,稍微恢複了一點力氣。
老柴坐到老皮身邊,沉聲問:“老皮,這鐮刀會,什麼來路啊?”
老皮把擦好的短刀插回後腰,啐了一口,才陰著臉解釋道:“就是一群小混混。前幾年鬨文ge好多人蹲牛棚、挨批鬥,丟了工作,就學水滸上梁山。前兩年還揚言隻要有鐮刀就能加入鐮刀會,就連當地政府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不像咱們這種靠手藝和眼力吃飯的賊,他們是純粹的匪,盯上誰,就連人帶貨一口吞了,下手絕不留活口。咱們帶著生傷號,又背著這麼紮眼的貨,被他們盯上不奇怪。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這麼準。”
“媽的,比雷子還難纏!”斌子憤憤地捶了一下地麵。
“雷子講規矩,這幫人,隻認錢和刀子。”老皮冷冷道,“咱們這回,算是捅了馬蜂窩了。就算暫時甩掉,隻要還在陝西地界,他們難免不會追上來。”
斌子湊到老皮身邊,低聲又問:“皮爺,還得多久能出去?”
老皮眯著眼看了看日頭,又看了看前方望不到頭的溝壑:“照這個速度,且得磨蹭呢。這老路繞得太遠,還不好走。天黑前能摸出這片黃土塬就算快的了。出了塬,還得找地方換車,這破三輪目標太大,也跑不了長途。”
前途依舊漫漫,且吉凶未卜。
短暫的休息後,再次上路。下午的路程更加難熬,疲憊、酷熱、焦慮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