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羅煙未作多想,隨口答道:“我目前暫居城南江家。”她本意是說明自己的落腳點,並未想太多。然而,“江家”二字一出,寧玖天臉上那溫和專注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雖然隻是極細微的變化,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蘇羅煙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眸色深處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那絕非善意,更像是一種混合著驚訝、戒備,甚至是一絲難以察覺的冷意。
他原本微微前傾、表示傾聽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向後靠了靠,拉開了些許距離。
“哦……原來是江家的客人。”寧玖天的語氣依舊溫和,但那份熱切和深入探討的意味卻悄然褪去,變得客氣而疏離。
他迅速將話題從先前的深度交流扯開,轉而指向櫃台上一批新到的、品相普通的“止血藤”:“江家……嗯,江家的藥圃規模宏大,想必這類常見藥材是不缺的。
不過這批止血藤的成色倒是難得,脈絡清晰,雜質也少,若是用來煉製基礎的金瘡藥,效果應當不錯。蘇姑娘若有興趣,可以看看。”
他不再談論那些涉及生命本質的深奧問題,也不再詢問蘇羅煙那些奇特的“生物學”知識來源,隻是圍繞著草藥的品相、價格、常規用途等表麵信息泛泛而談。
這種突兀的轉折,讓蘇羅煙心中警鈴大作。她表麵上依舊維持著平靜,甚至順著他的話評價了幾句止血藤,但內心已然翻騰起來。
‘他對江家的反應不對。’蘇羅煙暗忖,‘不是敬畏,也不是尋常的聽聞,那眼神……更像是提到了一個不願提及、甚至帶有芥蒂的名字。’她不動聲色地仔細觀察著寧玖天:
他說話時,手指會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懸掛的一枚白色玉牌,那玉牌質地溫潤,上麵似乎雕刻著某種複雜的暗紋;他的視線也偶爾會飄向門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蘇羅煙將他的容貌特征、衣著打扮,尤其是那枚玉牌的樣式,都暗暗記在心裡。又閒聊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後,蘇羅煙便借口時辰不早,需回府用飯,禮貌地告辭了。
寧玖天也沒有挽留,隻是客氣地送她到門口,笑容依舊得體,卻再無之前的真誠。
離開百草軒,走在回江府的青石板路上,蘇羅煙的心情不複出來時的輕鬆。寧玖天那瞬間的眼神變化和態度轉變,像一根細刺紮在她心裡。
這個世界遠比她想象的複雜,人際關係盤根錯節,她這個“外來者”稍有不慎,便可能卷入未知的紛爭。回到聽竹小築,她稍作歇息,便徑直去尋江夏瑤。
江夏瑤正在書房處理家族事務,見蘇羅煙回來,臉上露出笑意:“羅煙,今日遊玩可還愉快?瞧你神色,似是遇到了什麼有趣的事?”
蘇羅煙沒有直接說出寧玖天的名字,而是先描述了百草軒的環境,然後故作不經意地提起:“回來前,在鋪子裡遇到一位對草藥很有研究的年輕公子,姓寧,談吐不凡,倒是讓我學到了不少。”
她仔細留意著江夏瑤的反應。果然,聽到“姓寧”二字,江夏瑤執筆的手微微一頓,抬起眼,眸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化為一種略帶譏誚的冷意:
“寧?可是一個看起來文質彬彬,腰間總喜歡掛著一塊刻有雲紋白玉的年輕人?”
蘇羅煙心中一動,點頭道:“正是,姐姐認識他?”江夏瑤放下筆,冷哼一聲:“豈止認識。寧玖天,寧家這一代在草藥一道上最有天賦的子弟。我江家與這寧家,可是積怨已深的老對頭了。”
她走到窗邊,望著庭院中的修竹,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說起來都是些陳年舊事了。大約三十年前,城外百裡處發現了一條新生的‘赤炎晶礦脈’,此礦對火係修行者大有裨益,也關乎家族煉器產業的根基。當時我江家與寧家同時發現,都主張所有權。雙方爭執不下,最終約定以一場比鬥決定礦脈歸屬。彼時我祖父與寧玖天的祖父,皆是家族頂尖戰力,那一戰……打得驚天動地。”
她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複雜,“最終,我祖父險勝半招,為江家奪下了礦脈。寧家老祖則因傷勢過重,加上鬱結於心,回府後不過數年便撒手人寰。寧家自此視我江家為死敵,認為是我們逼死了他們家老祖,奪了本該屬於他們的機緣。幾十年來,兩家在生意上、資源爭奪上明爭暗鬥不斷,雖未到撕破臉皮血拚的地步,但關係早已冰封。這寧玖天,自幼便被家族灌輸對江家的敵意,他今日得知你與江家有關,態度突變,也就不足為奇了。”
蘇羅煙靜靜地聽著,心中豁然開朗。原來如此,竟是涉及資源爭奪和祖輩恩怨的世仇。
她不禁回想起寧玖天談及草藥時那雙發亮的眼睛,那是對知識純粹的熱忱。
可惜,這熱忱卻被家族的枷鎖所束縛。她問道:“那……這位寧公子,為人如何?除了家族恩怨之外。”江夏瑤轉過身,語氣稍微緩和了些:
“拋開立場不談,寧玖天此人在草藥學上的造詣,確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甚至有些老藥師都不及他鑽研得深。
他醉心於此道,性子也算得上清高,並非那種一味尋釁滋事之徒。否則,今日他恐怕就不是避而不談,而是直接給你難堪了。”
她走到蘇羅煙麵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帶著幾分告誡,也有關心:“羅煙,你心思通透,能察覺其中蹊蹺,這很好。棲賢大陸看似廣袤,實則各家勢力關係錯綜複雜。你既入了我江家之門,難免會接觸到這些。日後在外,與人交往還需多留個心眼。這寧玖天……知識可以交流,但切記保持距離,莫要深交,以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煩。”
蘇羅煙鄭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夏瑤姐姐。今日隻是偶遇,談論草藥而已,今後我會注意的。”
她心中卻另有一番思量。寧玖天對草藥知識的渴求是真,兩人在探討中那種思維碰撞的愉悅也是真。家族的恩怨是橫亙在其間的一道深溝,但知識本身或許能成為一座微妙的橋梁?
當然,江夏瑤的警告是對的,在擁有足夠自保之力前,謹慎是必要的。這次意外的結識,不僅讓她對這個世界草藥學問有了更具體的認識,更讓她窺見了平靜水麵下的暗流湧動。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窗外竹影搖曳,心中對力量的渴望愈發迫切。隻有自身足夠強大,才能在這紛繁複雜的世界中,擁有選擇的權利,而非僅僅被動地承受命運的擺布。
而草藥學,這門蘊含生機與奧秘的學問,或許也能成為她未來道路上的一股助力。寧玖天這個意外出現的人物,連同他背後的家族恩怨,如同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在她心中漾開了層層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