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債司的院落裡,接連幾日都響著劈裡啪啦的算盤聲,聲音密集而急促,仿佛在訴說著主人內心的焦灼。
顧言之坐在堆滿卷宗的案前,眉頭緊鎖,手指在泛黃的賬冊數字間緩緩移動,越看心越沉。
“大人,可是有何不妥?”老書吏捧著新送來的一摞賬目,見顧言之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問道。
顧言之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指著賬冊上一處:“你看這處,去歲江寧府上報加固堤壩三十裡,耗銀八萬兩。按市價,青石、糯米、人工,即便算上運輸損耗,最多五萬兩足矣。這多出的三萬兩,賬麵上寫得含糊,隻說是‘雜項開支’。”
老書吏湊近看了看,低聲道:“大人,這……曆年皆是如此,河道上的開支,向來是筆糊塗賬。有些是上下打點,有些是虛報冒領,已成慣例了。”
“慣例?”顧言之聲音微冷,“就是這等慣例,耗空了國庫,苦了百姓!如今陛下欲發行國債,集民間之財以治水,若仍由著這般‘慣例’橫行,我等如何向陛下交代?如何向那些掏出真金白銀的百姓商賈交代?”
顧言之站起身,在狹小的值房內踱了幾步。“將這些有疑點的賬目,一一摘錄出來,單獨成冊。還有,將近年來各地上報的物料采買價格,與市價逐一比對,列出差異。”
“是,大人。”老書吏應下,又遲疑道,“隻是……如此大動乾戈,會不會得罪……”
顧言之停下腳步,目光堅定:“得罪人?顧某既受陛下重托,執掌此司,便隻知秉公辦事。若怕得罪人,當初就不該接這差事。你去辦吧,一切後果,由我承擔。”
與此同時,蘇萬三的宅邸內,也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
花廳裡,幾位江南來的大商人正圍著蘇萬三,你一言我一語。
“蘇老,這國債利息雖看著不錯,但朝廷的信譽……不是我等不信您,實在是前車之鑒啊!當年先帝在位時,也曾向鹽商‘借款’充作軍費,可後來呢?還不是不了了之!”
“是啊,蘇老,您如今是監理,可得為我們說句話。這錢借出去,能不能按時還本付息?萬一朝廷賴賬,我們找誰說理去?”
“還有這款項用途,說是治水,可誰知道會不會又被那些官老爺挪作他用?蘇老,您得給我們個準話!”
蘇萬三端著茶杯,麵上帶著慣有的圓滑笑容,心裡卻叫苦不迭。他這監理之位,看似風光,實則是被架在了火上烤。一邊是朝廷,一邊是同行鄉梓,哪邊都不好應付。
“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蘇萬三放下茶杯,壓了壓手,“陛下的決心,大家也看到了。設立國債司,啟用顧大人這等清官,又讓我等商人參與監理,就是為了破除舊弊,專款專用。至於還款,是以江南鹽茶稅作抵押,白紙黑字,朝廷詔令,豈能兒戲?”
蘇萬三頓了頓,觀察著眾人的神色,繼續道:“不過,諸位所慮,也並非沒有道理。依蘇某看,這第一期國債,數額不必太大,咱們先看看成效。若朝廷果真言而有信,工程也確實在動,屆時再加大投入不遲。蘇某既蒙陛下信重,忝為監理,必定盯緊每一筆款項,定期將開支明細公示,絕不讓大家的血汗錢打了水漂!”
好說歹說,總算暫時安撫住了這些商人。送走客人後,蘇萬三擦擦額角的細汗,對管家吩咐:“去,備車,我去見見顧大人。”
而在驛館中,方大同也沒閒著。
方大同拒絕了驛館提供的舒適房間,非要了一間靠近馬廄、能堆放工具材料的僻靜小屋。
此刻,方大同正對著顧言之派人送來的、曆年江南水利工程的圖紙和物料清單,一邊看一邊搖頭。
“胡鬨,真是胡鬨!”方大同指著圖紙上一處堤壩結構,“這地方土質鬆軟,怎能用這等沉重的條石?根基不穩,大水一衝必垮!還有這物料,明明本地就有合用的夯土,偏要舍近求遠,去采買昂貴的青石,這運費都夠再修半裡堤了!”
方大同拿起炭筆,在廢棄的賬本背麵,重新勾勒起河道走向和堤壩結構圖,嘴裡喃喃自語:“得改,都得改……能省不少錢哩……”
當蘇萬三來到國債司,與顧言之碰麵時,兩人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相似的凝重。
“顧大人,不瞞您說,商賈們顧慮很深啊。”蘇萬三苦笑著,“主要是怕款項被挪用,工程不了了之。”
顧言之將手中那本記載著問題賬目的冊子,輕輕推到蘇萬三麵前:“蘇先生的顧慮,顧某明白。請看這個。”
蘇萬三疑惑地接過,翻看幾頁,臉色也變了:“這……這虛報得也太過分了!”
“這正是舊日積弊。”顧言之沉聲道,“若不革除這些弊端,國債募集再多銀兩,也隻是填了無底洞,水患永無根治之日。”
“那大人的意思是?”
“顧某已決心,從核算、采買、施工三個環節同時入手,訂立新規。”顧言之目光銳利,“核算需透明,采買需招標,施工需由方老哥這樣的專業人士監督驗收。每一筆款項支出,都需我、王禦史、以及蘇先生您共同簽字畫押,並定期張榜公布,接受天下人監督。”
蘇萬三聽得心潮澎湃,又有些擔憂:“此法甚好!隻是……觸動太大,恐阻力重重。”
“所以,需要蘇先生鼎力相助。”顧言之看著他,“第一期國債發行在即,需要像蘇先生這樣有信譽的商賈帶頭認購,以安人心。同時,在物料采買、工匠招募上,也需蘇先生利用您的渠道,確保質優價廉。”
蘇萬三沉吟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好!既然顧大人有這等魄力,我蘇萬三也豁出去了!這第一期國債,我蘇家認買五萬兩!至於物料工匠,包在我身上,定以最公道的價格,覓得最好的材料和人手!”
“如此,多謝蘇先生!”顧言之拱手,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當夜,顧言之將整理好的問題賬目摘要、以及初步擬定的《國債款項使用監管新規十條》,連同蘇萬三願意帶頭認購的消息,一並寫成了密折,呈送入宮。
沈清弦在燈下細細閱看這份密折。
看著顧言之列舉出的觸目驚心的賬目問題,沈清弦的眼神冰冷;看到顧言之與蘇萬三達成的共識和擬定的新規,又微微頷首。
沈清弦提筆,在密折上批閱:“卿之所奏,朕已悉知。積弊甚深,朕心甚憂。然破舊立新,正需此等雷霆手段。《新規十條》準奏,可即頒布試行。蘇萬三深明大義,朕心甚慰。望卿等同心協力,勿負朕望。若有阻撓新政、陽奉陰違者,無論涉及何人,卿可持朕密旨,先辦後奏。”
落下朱批,沈清弦知道,自己將一把尚方寶劍,交到了顧言之手中。
接下來,就要看這位看似文弱的顧參議,如何揮舞這把劍,去劈開那盤根錯節的利益網了。
算盤聲疾,亦是為這沉寂的朝堂,敲響的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