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青陽縣的寒意愈發刺骨。
堤壩工地上卻因一場突如其來的衝突,氣氛比天氣更加凍結。
“憑什麼占我家祖墳地!這還有沒有王法了!”一個穿著綢緞棉袍、須發花白的老者,帶著幾十個手持鋤頭棍棒的家丁佃戶,堵在工地新劃定的基線上,怒氣衝衝。
老者是青陽縣有名的鄉紳,李茂才,李家祖墳正在新堤壩規劃線上。
負責現場協調的縣衙王主簿,搓著手,一臉為難地對著顧言之解釋:“顧大人,這……這李老太爺家的墳地,確實在圖紙範圍內。下官之前也跟他家透過風,可李家堅決不遷,說這是祖墳,動了會壞了風水,絕了李家氣運。”
顧言之看著眼前群情激憤的人群,又看了看手中那份標紅的工程圖紙。
這段堤壩是連接上下遊的關鍵節點,若因李家祖墳而改道,不僅工程量大增,耗時耗錢,更會破壞整體的防洪效果。
“李老先生,”顧言之上前一步,語氣儘量平和,“修築堤壩,是為保青陽一方安寧,免受水患之苦。此舉利在千秋,還望老先生以大局為重。遷墳費用,國債司可按最高標準補償,另尋風水吉地,亦可由官府協助。”
“補償?風水吉地?”李茂才冷哼一聲,用拐杖重重杵著地麵,“顧大人,你說得輕巧!這是我李家祖輩安息之地,豈是銀錢可以衡量?風水關乎我李氏一族興衰,豈能說遷就遷?你們修堤壩是好事,我李家也捐過錢,但絕不能動我家祖墳!”
他身後的家丁佃戶也跟著鼓噪起來:
“對!不能動祖墳!”
“官府欺負人!”
“跟他們拚了!”
現場頓時一片混亂,民夫們也都停下活計,遠遠觀望著,議論紛紛。
方大同急得滿頭大汗,這段堤壩若不能及時動工,會影響整個工期。
王主簿壓低聲音對顧言之道:“大人,這李茂才在青陽是望族,姻親故舊遍布,連知府大人都要給他幾分麵子。以往官府辦事,遇到這種情況,多半是繞著走,或者……多給些好處打點。硬來不得啊。”
顧言之眉頭緊鎖。顧言之料到工程推進會遇到阻力,卻沒想到第一道難關竟是來自地方鄉紳的祖墳。
這看似是風水之爭,實則是新舊觀念、以及地方勢力與朝廷新政的碰撞。若在此退讓,後續征用土地、協調利益,將更加困難。
“李老先生,”顧言之提高了聲音,壓下現場的嘈雜,“堤壩線路,乃依據水勢地形,經專業匠人反複勘定,關乎全縣安危,非顧某一人所能擅改。遷墳之事,還請老先生三思。若因一墳而誤全局,致使今夏水患重演,青陽百姓受苦,老先生於心何安?李家又如何在青陽立足?”
他這話,既點明了利害關係,也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警告。
李茂才臉色變了變,顯然聽出了話外之音,但依舊強硬:“顧大人不必拿大帽子壓人!我李家世代居住於此,豈會不顧鄉梓?但祖墳之事,絕無商量餘地!除非……”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精光,“除非你們能保證,新尋的墳地風水,遠超此地!否則,我李家寧可玉石俱焚!”
這就是胡攪蠻纏了。風水之說,虛無縹緲,如何保證?
場麵一時僵持不下。刺骨的寒風吹過河灘,卷起塵土,也吹得人心更冷。
就在這時,一騎快馬從縣城方向疾馳而來,馬上騎士高喊:“顧大人!京城八百裡加急公文!”
顧言之心頭一緊,難道是朝中彈劾有了結果?
顧言之接過公文,迅速拆開火漆。
並非聖旨或部院行文,而是攝政王蕭雲墨以個人名義寫來的一封私信。
信很短,隻有寥寥數語:“聞青陽工程遇阻,鄉紳惜土,情理之中。然國之大事,不可廢於私誼。昔武皇帝修渠,亦遷豪強之塚。可示之以威,曉之以理,許之以利。若有冥頑,本王可谘會地方有司,酌情施壓。”
顧言之握著信紙,指尖微微發燙。
蕭雲墨這封信,來得太是時候了!語氣平和,卻透著強大的支撐力量。
蕭雲墨不僅明確支持工程繼續,暗示可以動用非常手段,更提到了“武皇帝遷塚”的先例,這等於給了他最大的底氣。
顧言之深吸一口氣,將信收起,再次看向李茂才時,目光已變得銳利而堅定。
“李老先生,”顧言之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堤壩,必須修。此線,不能改。此乃國策,關乎陛下重托、萬民期盼,非一姓一家之私產可比!”
顧言之踏前一步,氣勢逼人:“遷墳補償,依最高標準,另,國債司可額外撥銀,助你李家重修祠堂,光耀門楣。此乃‘許之以利’。”
“若仍不允——”顧言之聲音陡然轉冷,目光如刀鋒般掃過李茂才和他身後的眾人,“本官隻好行文府衙,按《大周律·工律》‘妨害公務’條款,以及攝政王殿下手諭所示,強製執行!屆時,恐傷和氣,亦損李家清譽。此乃‘示之以威’!”
“是拿錢遷墳,重修祠堂,保全顏麵;還是頑抗到底,落得個妨害國事、對抗朝廷的罪名,家產受損,顏麵掃地?請李老先生,三思而後行!”
顧言之將“攝政王手諭”幾個字咬得極重。
李茂才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李茂才可以不把一個五品的國債司主事放在眼裡,甚至可以和地方官府周旋,但絕不敢公然對抗擁有生殺予奪大權的攝政王!
那股鄉紳的蠻橫氣焰,如同被針紮破的皮球,瞬間泄了下去。他身後的家丁佃戶,聽到“攝政王”、“對抗朝廷”等字眼,也都麵露懼色,氣勢萎靡。
李茂才嘴唇哆嗦著,看看麵色冷峻的顧言之,又看看周圍越聚越多的民夫和百姓,最終,像是一下子被抽乾了力氣,頹然道:“……顧、顧大人……容……容老朽回去,與族人商議……”
“可以。”顧言之見好就收,“明日午時之前,請老先生給予答複。王主簿,陪同李老先生回府,務必‘妥善’商議。”
王主簿連忙應下,態度比之前恭敬了十倍不止。
人群漸漸散去。方大同長長舒了口氣,湊過來低聲道:“大人,剛才可真懸啊!多虧了……”
顧之以眼神製止了他後麵的話,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抓緊時間,準備動工。這段堤壩,不能再耽擱了。”
顧言之抬頭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心中五味雜陳。
這一次,是蕭雲墨的力量,幫顧言之度過了難關。這份“人情”,顧言之記下了,卻也讓顧言之更加深刻地意識到,在這條改革之路上,僅僅依靠理想和原則,是遠遠不夠的。
顧言之需要權力,需要更穩固的支撐。而這支撐,最終來自哪裡?是深宮中的陛下,還是那位心思難測的攝政王?
寸土之爭,爭的不僅是土地,更是新政推行的話語權和掌控力。
這第一場硬仗,顧言之勉強贏了,但前方,還有更多的“李家祖墳”,在等待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