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聲喧嘩,奈何她一句也聽不懂,隻能猜。
他們的神態與動作,韻律與語氣……老獵戶來了,拿著一把尖刀。他拖過豬耳朵往前一拉,把豬頭扯出長桌,再踢過一個木盆放在豬頭下方,手起刀落,利索地捅進了野豬的喉管。
血噴了出來,流進盆裡,野豬慘叫出聲,垂死掙紮,又被三個大人合力按住。
濃鬱的血味引來了一群狗,也激得她昂起了頭。
蛇信飛快吞吐著氣息,恨不得去木盆裡遊一圈,但她按捺住本性,反而在人越聚越多的時候全身而退,依次鑽進了敞開門的屋子裡。
她隻有一個目的,書!找書!她要看看他們用的什麼字。
可惜蛇太小,桌椅太高,村子又太“大”,她找不到現成的書冊,也沒翻著孩子練字的紙張。
也是,尋常農戶的家中能翻出個什麼?讀書識字古來就是一件稀罕事,彆說紙張,她能找到一點竹簡就不錯了。
眼下,她唯一能接觸到的“字畫”是凡人貼在木門上的神像和對聯,門神她認識,可對聯上的字……她居然看不懂?
怎麼回事,她到底死了多久,凡間又過了幾年,為什麼村口寫的她懂,村裡寫的她不懂?
不是說凡人陽壽自然耗儘,死後變成中陰身,一般會在七七四十九天內投胎嗎?
她的“四十九天”再久,也不至於到了“滄海桑田”的地步吧?
即使她不是凡人,陽壽也並非自然耗儘而是戰死,但她的陰壽也不會長到跨越數千年,不然她為何不凝成鬼修,偏要跑來投胎做蛇,她是傻子嗎?
算了,她如今跟傻子沒有區彆,不會言語不會書寫,天道難救,唯有自贖。
——就這樣吧,岩洞裡的一切她都不要了,誰得了算誰的。她會重築一個窩,得留在撫壽村,還要學會他們的話和字,然後精心挑個人!
她不會坐以待斃,她可是最強的劍修。
*
撫壽村的狗十分煩蛇,大概是聞到了她的味兒,從正午起一直在找她,片刻不停歇。
當豬骨湯燉到發白時,她被迫上了房梁。
結果發現凡人喜歡在房梁上藏東西,為防他們摸到一首蛇被活活嚇死,無奈之下她隻好被迫上了屋頂,跟煙囪和乾草作伴。
天黑下來了,月出東方,燭火點起。
村子裡飄著豬肉香,家犬回去乞食,而她在晚風中沉思。
其實,能住進凡人的村落是一件好事。
地裡有菜,窩裡有蛋,籮裡晾著筍乾,杆上掛著肉條,屋簷下還串著苞米和蒜,灶台邊上放著鹽,鋪子裡放著炮製過的草藥……
吃食是不缺的,火種也可以在灶房借,愁的是怎麼長久生活下去而不被人和狗發現?
更愁的是被發現後怎麼活下來?與人之間產生太多的因果怎麼辦?
如果僅是借住、吃喝和烤火,這因果不難還。
雖然看上去是凡人的糧食活了她的命,可實際上她活下來靠的是本事,畢竟蛇吃農家之物就像黃鼠狼偷雞,家犬追兔,獵戶打到豬,這些俱是天道的一環,憑本事獲得,談不上是大恩大德。
隻消她來日有成,給予凡人黃金百兩,或是庇護他們的子孫一二,這因果便算清了,不礙事。
“礙事”的是凡人心中總有三分仁德,萬一他們發現了她卻不打她趕她殺死她,而是來上一句:“隻是條小蛇,隨它住著吧。”
或者說:“家蛇啊,這不能打殺,放了吧。”
那她就完了,欠活命之恩了。
這恩情大發,可不是黃金靈石能消的,她起碼得在這家收個親傳弟子,帶對方入道,使其子孫蒙蔭,或許才算完。
然而因果一道的欠與還誰說得清呢?她甚至不能在同一家住太久、吃太久,必須讓一整個村子同擔,不然就成了某一家的家神。
家神好當,可受活人供奉,還有弟子驅使,之於妖怪來說不失為一條修煉之道。
因此,不少狐仙黃仙總找活人出馬,為的就是借人陽遮掩妖氣,好出入彌天大界,得一些妖修的賞識和資源。
但,這家神誰都做得,她可做不得。一旦成為家神,她的氣運便與這一家的機緣融為一體,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若是這家人心懷仁義,世代做個人也就算了,大抵不會反噬到她。可要是這家人幾代之後逐漸墮落,不做人也不乾人事,那這筆因果也會算到她頭上。
不過這都不是事,最大的問題是——
她前世殺人如麻,那些因果不知結清了沒有?
要是沒結清,她反而成了某家的家神,那這一家簡直是倒了八輩子血黴,遲早被株連九族,或是被亡命之徒血洗滿門。
想想都慘,她絕不能做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