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少微的第一個蛇窩安在屋頂上。
茅草堆,木頭床,黴斑三斤,毒菇二兩,擋不住蚊蠅來訪。待得傾盆大雨下,她在屋外淋個大,人在屋裡淋個小,淋完屋還在,蛇窩卻塌了。
換地方。
她的第二個蛇窩安在牆縫裡。
先滅老鼠滿門,再斬雜草除根,後傷蟻軍元氣,最末刺殺蜈蚣一捆,堪稱戰績斐然。隻可惜,再隱蔽的窩、再狹窄的牆、再厲害的老祖也防不住狗的一泡尿。
家犬這種狗東西偏愛亂聞亂刨,一嗅到不熟悉的味兒就是後腿一抬,憑一狗之力直接駭退老祖三十餘丈,連窩裡剩餘的死老鼠也不要了。
得,再換個地方。
她找到的第三個蛇窩是一個空落落的燕子巢。
巢已舊,燕未歸,它安在簷下,屋梁不高,但家犬夠不著,大人不會夠,倒是讓她安生了一段時間。
這幾天,她晨起汲取日精,旁聽凡人交流,午時練劍休憩,晚間吞吐月華,待夜深再滿村遊走,捉鼠捕蜈蚣。
夜更深了,家犬都被栓在院子裡,隻能在樁子旁撲騰。
即便它們發現了她的蹤跡也無濟於事,除了狂吠兩聲便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要是再叫下去擾人清靜,就要挨一記從窗口飛出的草鞋了。
落地鳳凰不如雞,家犬一栓被蛇欺。
她就這樣卷著新獵的老鼠,大大方方地當著家犬的麵進門。遊過門檻,遊進灶房,把死鼠往燒火處一藏,就等人明早生火做飯,替她把鼠也給烤了。
家犬哪能任她胡作非為,當即狂吠不止。
之後,草鞋打狗的熱鬨會伴她修煉,直至入眠。
待第二日晚,餓了一天的她會卷著新鼠進入灶房,順便扒拉草木灰,翻出烤熟又涼透的舊鼠,洗洗剝皮吃了。
不過,隻逮著一家灶台薅不是長久之計,隻讓一條狗挨揍更會讓人起疑。
凡人無知,疑心卻能生暗鬼,要是鄰居來個“狗眼能瞧見人瞧不見的東西,你家的狗總是叫,不會是家裡進了什麼邪祟吧”,村人哪有不信的?隻會立馬去請大師。
不巧,她正是“邪祟”。
而等方士一到,萬一真請了個有本事的,那她的好日子沒準就到頭了。
船到橋頭會直,日子到頭會死,故而為了“雨露均沾”,為了眾生平等,她不止在一家灶房藏了死鼠、死鳥和死蜈蚣。
今日吃西邊的灶,明日吃東邊的灶,這個是用鬆木烤的,火候太過,焦了;那個是用楓木烤的,火焰難旺,不熟。
火坑中藏食並不隱蔽,偶爾也會被扒灰的人發現。但他們一般不會起疑,隻會以為是“吃食”不小心跑進了灶裡。
多數時候,他們會把吃食一扔,這無妨,最後還是進了她的肚子。可要是給狗吃了,狗記住了味兒,聰明的就會去灶房裡扒灰。
這……也無妨,把灰扒得到處都是的不是她,挨打的也不是她。等過了年,家犬是分到肉還是成了一盤肉,就看主人家能忍它幾時了。
然而好景不長,她還沒在燕子窩住上半月,這家便要娶親蓋新房了。
茅屋推倒重建,燕窩蕩然無存,無法,她隻好再換個地方。
她找到的第四個蛇窩位於井內,處於石頭的夾縫中。
不大不小,剛夠容身,裡頭長著苔蘚,像張溫暖的小床,窩著很是舒服。
雖然井有鎖龍之意,在氣運上不便她討個吉利,但作為一條小蛇,跟龍實在相差甚遠,井能困龍是因為井小,井想困蛇……看蛇理它不,一鑽就逃了。
她住了下來,沒人發現。人們日日來井邊打水,卻不知井下住著條蛇。
井中寒涼,水接地氣,不僅方便了她練劍修行,還方便了她聽村人的交談。
村中老少常聚井邊,在打水擇菜時談天。他們說的話她有半數聽不懂,但另外半數卻在孩子的口中慢慢懂了起來。
就像做師父的會把資質上佳的弟子帶出去比試,凡人中當了爺奶的哪會不顯擺自家孩子。
孩子下了地,就讓他給大夥兒看看指縫裡的泥;孩子趕了集,就讓他算算賣一天小菜能賺幾個子……連小事都能比較,更遑論讀書這種大事,孩子一從鎮上學堂回來,就被帶到井邊秀了才華。
背書,口齒清晰、一字一句地背書。
井口渾圓,收聲清楚,在童聲四字四字地背書中,慕少微探出半個蛇頭,聽得異常仔細,再聯係幼童開蒙的年紀和慣常用的書籍——她猜測,對方背的多半是千字文。
這就好辦了,千字文她熟。或者說,凡是入了道、拓了神識的修士就沒有一個記性差的。
凡人在漫長曆史中創作的無數典籍,之於後人浩如煙海,需要窮儘畢生誦讀、鑽研,可之於修士,誦讀全然可以省略,不過是往額頭貼一塊玉簡的事。至於鑽研,修士多的是時間去鑽研。
而她,曾活過凡人無法想象更無法企及的一千兩百年。
她是沒了神識,但不是沒了腦子。千字文躍然在她腦海,而她就著幼童的背書聲將記憶中的字與如今的發音一一結合,牢牢記在心裡。
隻一遍是不夠的,若是這幼童能每日來井邊誦讀,她一定能學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