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時的慕夕闕氣性大,本就總覺得朝蘊偏心長姐,聽了這番話更是氣炸。
直到後來慕家真的出事,她才明白,朝蘊想要的,隻是鶴階和其餘世家的忌憚。
兩家家主聯姻,慕家和聞家便如同一體。
見她一直不回應,朝蘊歎了聲,又說:“自打你父親死後,慕家處境實在是……”
慕夕闕直接抬頭看她:“阿娘,您當真覺得阿姐的事,以及父親身亡一事並不蹊蹺?”
好像這麼多年,慕夕闕從未見過慕家去探查這些。
一個剛出生的嬰孩,從未接觸過祭墟,卻身染穢毒。
慕崢一個高境修士,隻是去海外仙島為長女求一絲生機,卻遇到隻化神境的祟種,死在了靈舟上。
兩人對視許久,無人說話,死寂沉靜,靈舟在此刻騰飛駛向雲端,去往東潯聞家。
朝蘊鬆開她的手,茫然看向窗外,似自言自語:“事已至此,去想這些還有何意義,我已經失去了你父親,不能再失去你們了。”
慕夕闕站起身,長睫低垂,目光落在朝蘊麵上,修士結丹後衰老速度便大幅削弱,朝蘊卻鬢邊長了兩縷白發,便是敷了脂粉也擋不住眼尾的細紋和眸底的疲乏。
她已經老了許多了。
可朝蘊才四十五歲,修士漫長千年歲月中,四十五年隻是眨眼之間罷了。
“我不認。”慕夕闕道:“阿娘,我不服,人善被人欺,一味退讓隻會讓慕家處處受人鉗製,鶴階不會因為我們老實便放過我們。”
她轉身,方走了沒幾步,屏風後的人喊住她。
“小夕。”
慕夕闕頓住,過去吵了十幾年的母女鮮少有這般平和之時,朝蘊望向屏風後模糊的纖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兩個女兒眨眼便長大了。
千言萬語,最終凝成一句:“是阿娘對不起你。”
前世的慕夕闕半分聽不進去。
可人死萬事休,生死之外無大事,她在逃亡的那些年裡才明白朝蘊的無可奈何。
如今,一百多年了,慕夕闕回頭,隔著一扇屏風,跨越兩輩子,與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對視。
“阿娘,你不會失去任何一個人,我也不會。”
她轉身離開,將門掩上。
靈舟已經騰飛,慕夕闕休息的地方在七層,剛走到第七層轉角,便瞧見站在門前的少年。
隻有他一人,聞驚遙似乎一直等在這裡,見她回來後抬眸看來,年少時的他身上多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溫和。
慕夕闕走過去,站在他身側,胳膊撐在護欄上:“怎麼了?”
聞驚遙與她隔著一肩的距離,靈舟旁掠過的風揚起彼此的發,絲絲縷縷交纏在一起,他側首看她。
慕夕闕近來一直躲他,大多時間在外曆練除邪,兩人也是半年前因除邪偶然見了一麵,此後聞驚遙來過兩次慕家都未見到她。
聞驚遙沉聲說道:“此次兩家婚事定得急,朝家主的意思我大致明白,應是想威懾蠢蠢欲動的鶴階,但聞家也如此倉促,我尚不知緣由,我會找機會退婚——”
“不用退。”慕夕闕開口打斷,身子斜靠在護欄上,與聞驚遙麵對麵,“我都說了,我願意就是願意,退什麼?”
少年薄唇微抿,並未說話,隻沉沉看著她。
慕夕闕想到什麼,歪歪腦袋問:“還是說你有心儀的人,所以想退婚?”
“不是。”她的話剛說完,聞驚遙便當即否認,他頓了頓,迎著她含笑的目光,說道:“夕闕,我隻會娶你。”
聞驚遙性子內斂,不善言辭,但能說出這種話,便已經是委婉表明自己的心意,慕夕闕也不傻,自然聽得出來。
他送的玉簪還戴在她的發髻上,垂下的流蘇被滑過的風撥動,一下一下晃著。
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慕夕闕神情自若:“訂婚宴陣仗這般大,便是為了威懾鶴階和其跟隨者,倘若有朝一日真把他們逼急了咬上門來,聞家怕也會遭到牽連,你們就真不怕惹事?萬一會死呢。”
聞驚遙默了瞬,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虎口劍繭明顯,慕夕闕這些年於修行上有多努力,他是知曉的,她雖與朝蘊不和,對整個慕家卻是傾心相護的。
“夕闕,人活一世,生死雖大,情意更重。”聞驚遙淡聲說,他抬眸看過去,“就算你不是我妻,我也會為道義去戰,倘若你堅持的道是對的,修士伏節死義,沒什麼可怕的。”
慕夕闕有一瞬間險些端不住臉上的笑,心底的戾氣在翻滾,她仍撐著笑意,朝他湊近了些,盯著他的眸子問:“什麼道在你眼裡是對的?”
聞驚遙並未給她明確的答案,安安靜靜與她對視,末了說道:“你不會做錯事的,我信你選擇的路。”
這明明是他說過的話,可他也說過——慕家不死,鶴階不存,十三州根基勢必動搖。
她堅持的道,他認為是錯的,是他先背棄了年少的諾言,是他先對不起她的。
前世被追殺的那些年,不熟的朋友尚有人不顧性命想拉她一把,她這位未婚夫當上聖尊後第一件事,卻是親自帶人圍殺她。
若非她探過他沒被奪舍,當真以為自己這未婚夫被什麼妖魔鬼怪占了軀殼呢,怎麼就那般心狠?
慕夕闕點點頭,笑盈盈說道:“我知道了,不用退婚,我說過願意就是願意,你也不必多想,若無事便去休息吧。”
她再三告知她是情願的,聞驚遙看著她,並未在她麵上瞧見不願,慕夕闕性子高傲,不會委屈自己。
“……嗯。”聞驚遙應了聲,卻並未離開。
慕夕闕仰頭問:“還有何事?”
聞驚遙道:“此次訂婚宴在聞家主宅辦,赤斂燕家也會來,應是燕如珩來送禮。”
他說這話的時候盯著她瞧,目光沉靜語氣溫和,怕是隻有自己知曉,負在身後的手無意識蜷起,悄然握緊。
但慕夕闕卻隻是點了點頭:“嗯,他是要來,慕、聞兩家結親,十三州哪個家族敢不來?”
她聽到燕如珩的名字,宛若聽到一個不熟之人的名諱,並未有半分異樣。
……可那是燕如珩。
聞驚遙垂眸,太過刨根問底隻會惹人厭煩,他沒再問,側首望向東向,靈舟穿梭在雲層中,飄過的風都夾雜了雲裡的霧氣,濕漉漉地打在身上。
慕夕闕站沒站姿,倚靠著護欄,循著他的目光看去,淡聲說道:“再有兩個時辰便到聞家了。”
“嗯,你有多年未來過聞家,那裡沒變多少。”
慕夕闕垂眸,從第七層往下看,瞧見甲板上藺九塵和薑榆忙碌的身影,兩人正在招呼弟子們點禮。
他們二人作為慕家首席弟子,是朝蘊和慕崢傾心培養的人,日後慕夕闕當上家主,他們便是慕家二把手,她的左右臂膀。
薑榆年歲還小,因此許多事都需要藺九塵過目,他算學不行,最討厭算賬,抬手撐了撐額頭,似有些頭疼。
慕夕闕盯著他們的背影,指尖蜷了蜷,臉側的鬢發擋住她的眸子,無人瞧見她眼底的寒涼。
前世藺九塵便是死在了聞家主宅,死在幾日後的這場訂婚宴上,薑榆目睹一切心境大跌,慕家用儘心血培養的棟梁之材一死一傷。
慕夕闕直到許多年後才想明白,或許這場訂婚宴,便是埋在慕家的隱患。
是慕家土崩瓦解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