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我覺得你說得對。”
“對什麼?”
“聞少主確實挺好的!”
薑榆坐在院中,雙手捧著下頜,看聞家弟子抬了一箱箱禮進出畫墨閣,尚帶了嬰兒肥的臉也因激動染了些緋意。
“你瞧瞧你昨晚剛到聞家,這些玩意兒一早便加急趕到了,聞少主昨夜定是沒睡親自去采辦的……不過他哪來這麼多錢?”
黃花梨撥步床,金絲鮫綃紗幔,白玉妝奩……
大到床榻書案,小到女子梳妝用的妝奩和銅鏡,一應俱全,用材皆是十三州內能尋的至品,聞驚遙一早便差人送來的。
慕夕闕正靠在尚未搬進屋內的貴妃榻上,一手把玩水鏡,聞言頭也不抬:“你當聞驚遙缺錢嗎?”
薑榆“唔”了聲,嘀嘀咕咕說:“不缺嗎,聞少主平日穿得素,除了那把劍值錢點,好像沒什麼貴重玩意兒,全身上下當了,估計還買不起師姐你的一根簪子呢。”
慕夕闕抬眸。
薑榆趕忙擺手:“我沒有說師姐是個揮金如土的紈絝之意!”
不打自招,越說越心虛。
慕夕闕重活一世脾氣倒是好了不少,沒計較她的話。
“他在清心觀長大的,對身外之物沒那般看重,但一家少主,又怎會缺錢,財不外露罷了。”
十三州沒人不知清心觀,每家每派嚇唬孩子怕都提過——若你再這般不聽話,就將你送去聞家清心觀裡。
顧名思義,清心養性的地方。
像他們這種生來尊貴的世家子弟,根本過不慣清心觀那種忍饑受凍、鍛體煉心的日子,但聞家每個嫡傳弟子都要進去待上十年,耐霜熬寒隻為塑心明道。
而慕二小姐打小便沒吃過物質上的苦。
薑榆偷摸看了眼自家師姐:“……越看越覺得你和聞少主哪哪都不般配。”
她頓了頓,補充道:“臉也是,你看起來像會欺負聞少主。”
慕夕闕忍住揍她的衝動,坐起來,瞥了她一眼:“你還有事嗎?”
薑榆癟嘴:“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嗎,大師兄也不知道在幫師娘忙些什麼,一整日都不見人,我太無聊了。”
慕夕闕勸道:“那就去修煉,你成日這般懶,我娘早晚教訓你。”
薑榆捂住耳朵:“為什麼都說我懶,我明明什麼都沒乾。”
慕夕闕站起身,歪歪脖子活動筋骨,懶洋洋朝後院走去:“我幾日沒抽你功課了,今晚抽查,你就在這裡練。”
薑榆:“……?”
薑榆大喊:“師姐,你還是人嘛!”
慕夕闕擺擺手:“你還有兩個時辰。”
畫墨閣的修建確實下了功夫,碧瓦朱甍,樓閣台榭,廊腰縵回,曲曲環繞,修繕風格與整個聞家主宅格格不入,坐落在主宅靈氣最充沛的地方,依山傍水,後山便是一整條瀑布。
慕夕闕繞過前院來到後院,那是個避暑的涼亭,上下兩層,整個二層全部打通,放置了些休憩用的軟椅和竹榻。
她尋了個地方躺下,如今尚不到酉時,天還未黑,遙遙望去,還能瞧見掛在天際的晚霞。
聞家在十三州東境,靠海,雲也比淞溪的厚實有型,碧藍如洗的天際上懸幾塊幾乎可以伸手即觸的淩雲,倒是讓她想起來海外仙島。
前世慕夕闕在海外仙島生活了數十年,那裡的天好像永遠都比十三州的藍,煙嵐雲岫日日可見,若非她有仇未了,怕也想在那裡過完餘生。
可惜最後落得個英年早逝的下場。
“夕闕。”
有人喚她。
慕夕闕側首垂眸看去,她躺在涼亭東南角,隻有個護欄阻擋,而兩層閣樓之下,鬆徑小道上,一人正負手而立仰頭看她。
不知道他在這裡站了多久,兩人修為境界相同,若不細心留察,慕夕闕也很難覺察他的氣息。
聞驚遙腰間佩了把劍,見她看來,率先開口:“今日我當值西街,途經畫墨閣,便來看看你,東西你可還喜歡?”
他送的東西就是前院擱的那些物什寢具。
慕夕闕翻了個身側躺,一手撐在側臉之下,與聞驚遙麵對麵,沒回答,轉而問他:“花了不少錢吧?”
聞驚遙似乎笑了下,耐心解釋:“我還是有些銀錢的,畫墨閣去年修建完畢,還未來得及添置太多寢具,是我們疏忽。”
慕夕闕低頭凝視他腰間掛的另一半同心玉牌,視線上移,落至聞驚遙麵上,問他:“你們就這般確定這樁婚事會成?竟連房舍都提前修好。”
“不確定。”聞驚遙說,頓了頓,又道:“就算成不了婚,你日後若來遊玩,也有個住的地方。”
慕夕闕幼時與聞驚遙關係還是不錯的,他們兩家世交,記事起就在一起玩,但自打知曉婚事後,她便避聞驚遙如蛇蠍,聞家更是沒再來過,遊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上一輩子她到死都不知道聞家還修了個畫墨閣。
不知該說傻,還是說有錢燒的。
“嗯,挺喜歡的。”慕夕闕淡聲回答,麵上沒什麼情緒,懶散坐起來倚趴在護欄上。
她在涼亭頂層,聞驚遙站在涼亭下,兩人一高一低。
慕夕闕看了眼他的腰間,勁瘦的腰身被青玉腰封束住,更顯蒼勁,他的傷應當在左腰間,那裡殘存的刀氣分外濃重。
“傷好些了嗎?”
“在療傷,刀氣還有些沒拔除,不礙事的。”
慕夕闕又問:“能打架嗎,我還想和你比試一場呢,在慕家都沒人陪我打架。”
聞驚遙回道:“如今傷未好全,打不儘興,等我幾日,修養好了和你過招。”
“好,那你療傷,有需要喚我。”慕夕闕又躺了回去,半眯起眼似乎困倦了,連說話都有氣無力了些,“你去當值吧,巡完街記得給我買糖蒸板栗,饞那個了。”
這次她確定他是笑了的,慕夕闕聽到一聲清冽的笑音,聲音不大,但足以聽清。
“我記住了,我會在亥正前趕回,夕闕,你好好休息。”
慕夕闕閉上眼,縮了縮身子,從喉嚨裡擠出聲帶了困音的回應:“……嗯。”
他走了,涼亭下腳步聲漸漸遠去,慕夕闕睜開眼,望向高挑挺拔的青影,眼底半分困倦都無。
她翻身坐起,前院還有獵獵風聲,是薑榆在修煉,她直接掐了個隱身符篆大搖大擺從薑榆身前走過,這法術還是前世她逃亡那陣子從海外仙島學來的,對元嬰以上的修士沒什麼用處,但對如今金丹境界的薑榆來說倒是足夠了。
薑榆感受到一陣風過,她吸了吸鼻子,從這陣風中嗅到一抹馥鬱的香氣,再凝神去聞,卻又什麼都聞不到了。
“奇怪……師姐最近熏香太濃了嗎,怎麼前院都能嗅到。”薑榆撓撓腦袋,沒多想。
她最慫慕夕闕抽查功課,整個慕家隻有慕夕闕真的敢罰她,每次她這位卷王師姐要考她時,薑榆勢必要臨時抱抱佛腳。
從聞家出來後便是處開闊林地,林中陣法遍布,若非聞家門人,無人帶路,稍有踏錯便會觸動高階殺陣,聞家兵力布防是整個十三州除鶴階外最強盛的,集聞家千年來數百位大能畢生心血。
慕夕闕卻如過自家一般穿過聞家玉靈,踩過那足以絞殺洞虛修士的陣法,等從聞家防禦徹底出來,她停下,回頭看了眼,遠遠隻能看到一片鬱鬱蔥蔥的林木。
腰間鐫刻“遙”字的同心玉牌正閃著微微熒光,有聞驚遙的氣息相護,玉靈和結界陣法果然沒攔她。
懸在天際的最後一絲餘暉沉入山後,半個時辰前下了一場小雨,地上累積了不少淤泥。
寒風忽起,藺九塵穿過狹而長的巷道,這裡泥路多年未曾修繕,馬車進不去,他就隻能下車步行,邊走邊皺眉:“什麼鬼地方。”
手中水鏡嗡鳴了瞬,藺九塵接通:“師娘,我到了。”
朝蘊的聲音自水鏡對麵傳來:“不必多禮,若對方不說,便打到他說。”
“好。”藺九塵應下。
“萬事小心,若有不對即刻回來。”
“是,您放心。”
藺九塵切斷水鏡,按照先前收到的訊息來到一處破敗草屋前,這裡像是許久無人居住,他沒走大門,翻牆而過。
隻是從圍牆上掃了下,衣袂便染上了一層陳年灰塵,藺九塵眉頭又擰了起來,撈起衣袂就開始拍。
沒拍兩下,他頓住,抬眸看過去,方才那股嫌棄勁兒一掃而儘,取而代之的是懶散姿態。
“閣下明明到了,卻藏在暗處不肯現身,是長得醜無法示人,還是心裡憋著什麼壞呢?”
暗處陰影詭譎,這院裡未點一盞燈,雨停之後出了月亮,皎光灑至院中,卻照不亮破敗草亭之後的犄角旮旯。
冥穢之中,有人安靜停立,目光灼灼望著他。
“聽聞倦天涯乃十三州第一煉器閣,天級品階的鍛器師卻隻有三人,一人擅鍛劍,一人擅鍛暗器,還有一人雖年輕,卻極擅鍛刀。”藺九塵踱步走去,踩上早已乾掉的枯葉,清脆窸窣聲在寂靜的夜裡分外清明。
“不知徐公子能否為在下鍛一把刀,贈予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