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了粟米的那幾日,山坳裡難得清靜。阿福不僅補交了拖欠的半石租子,還特意多送了二十文銅錢給王三爺的管家,賠著笑說是給上次被“誤傷”的打手治傷——他沒敢說是白未晞動的手,隻推說是自己情急之下用扁擔打的。管家掂著銅板哼了兩聲,沒再追究,阿福這才鬆了口氣。
用餘下的錢抓了藥,他腳踝的腫消得更快了,又能像往常一樣上山采草藥。老婦人臉上的愁雲散了,每日裡除了侍弄那半畝坡地,就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偶爾會對著在院裡發呆的白未晞笑一笑,遞過去個烤得焦香的粟米餅。
白未晞依舊沉默,多數時候蹲在屋簷下,看日頭從東邊移到西邊。阿福教她認錢,指著銅板說:“這一貫就是一千文,五百文能買一石米,兩貫能買一匹絹。”她聽得很認真,黑沉沉的眼珠盯著銅板上模糊的紋路,卻還是不太明白——在她看來,能吃的野果、能遮雨的油布,比這硬邦邦的圓片有用得多。
阿福將賣血參剩下的一貫錢給了白未晞,鄭重的說道:“其他的,我慢慢還給你。”
平靜碎在第三日的午後。
那天阿福剛從鎮上換完藥回來,還沒進門,就看見院門口站著兩個穿短打的漢子,腰裡彆著環首刀,袖口繡著個“王”字,眼神像狼似的盯著茅草屋。不是上次那幾個打手,看衣著,倒像是王三爺身邊貼身的護院——這種人尋常不輕易出動,除非是三爺親自發話。
阿福心裡“咯噔”一下,快步走上前:“兩位大哥,有事?”
其中一個高個護院斜睨著他,手裡的鐵尺在掌心敲得“啪啪”響:“你就是阿福?王三爺問你,前幾日打傷他手下的人,藏哪了?”
阿福心裡一沉,臉上卻強裝鎮定:“大哥說笑了,我一個瘸子,哪敢打人?許是認錯人了。”他想起那日送錢時管家明明收了好處,怎麼還會驚動護院?
“認錯人?”另一個矮胖護院冷笑一聲,抬腳踹在門框上,木屑簌簌往下掉,“我兄弟在你這受的傷,不是你這屋裡的人乾的,難道是鬼乾的?”
“大哥,那就是個過路人,況且我上次還粟米的時候已經給過補償了!”阿福的聲音有些發顫,他這才明白,那日被打跑的打手根本沒敢說實話,隻是添油加醋地回稟,把事情鬨到了王三爺跟前。
“放屁!我們兄弟可說了,那可是個白花花的大姑娘!”高個護院眼尖,瞥見門後閃過的白影,猛地推開阿福往屋裡闖,“人呢?給我搜!”
屋裡的老婦人聽見動靜,扶著門框探出頭,看見護院腰間的刀,嚇得臉色發白:“官爺,我們沒……”
“少廢話!”高個護院打斷她,徑直往側屋走——那裡是白未晞住的草棚。
“住手!”阿福張開胳膊攔在門口,心怦怦直跳。他不怕自己遭殃,就怕他們驚動了裡屋的未晞。那姑娘的身手若是被這些人看見,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這時,草棚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白未晞站在門後,身上還披著那塊油布,黑沉沉的眼珠落在兩個護院身上。她聽見了“王三爺”,聽見了“打人”,也看見了他們腰間的刀——和上次那些人一樣,帶著凶戾的氣,比山狗身上的腥氣更讓人不舒服。
高個護院轉頭看見她,眼睛一亮:“就是這娘們!我兄弟說的,白得像鬼似的!”說著就伸手去抓她的胳膊,“跟我們走一趟,見了三爺,看你還怎麼橫!”
他的手還沒碰到油布,手腕就被白未晞抓住了。
“放開!”高個護院怒吼,另一隻手抽出刀就砍。刀身在陽光下閃著冷光,比上次那把鏽刀鋒利得多。
阿福嚇得魂都飛了,尖叫著“未晞快躲”。
可白未晞沒躲。她抓著護院手腕的手輕輕一擰,隻聽“哢嚓”一聲,和上次一樣的脆響。高個護院的慘叫聲還沒出口,白未晞已經側身避開刀鋒,另一隻手抓住刀背,像掰柴禾似的,硬生生把那把鋼刀折成了兩截。
這不是黑僵的蠻力,而是屍身特有的、能扭曲金屬的陰寒之氣——隻是她自己還不知道。
矮胖護院嚇得腿一軟,差點癱在地上。他看著同伴扭曲成詭異角度的胳膊,看著斷成兩截的鋼刀,再看看未晞那張毫無表情的白臉,喉嚨裡咯咯響,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尋常女子哪有這般力道?這分明是山裡的精怪!
白未晞扔掉斷刀,眼神轉向矮胖護院,指尖微微抬起,指甲在陽光下泛出烏沉沉的光。腰間的“年輪”輕輕震顫,像是在催促她斬草除根。
“未晞!彆!”阿福瘋了一樣衝過去,抱住她的胳膊,“不能再傷人了!”
白未晞被他抱住,動作頓住了。她轉頭看阿福,眼裡帶著點不解——這些人是來欺負他們的,為什麼不能打?
“他們……他們是王三爺的貼身護院,打不得。”阿福喘著氣,聲音發顫,“王三爺在縣裡都有關係,官府都得讓他三分,我們惹不起……”
白未晞不懂什麼叫“官府”,但她看懂了阿福臉上的恐懼,那是和上次被打手踹倒時不一樣的恐懼,更深,更沉,像要把人溺進去的泥潭。她慢慢收回手,指甲隱回指尖,腰間的“年輪”也安靜下來。
矮胖護院見狀,連滾帶爬地扶起受傷的同伴,屁滾尿流地往外跑,邊跑邊喊:“阿福!你等著!三爺不會放過你們的!”
院子裡又恢複了安靜,隻剩下阿福粗重的喘息聲和老婦人壓抑的哭聲。
阿福鬆開未晞,蹲在地上,雙手插進頭發裡。他知道,這下徹底完了。還了粟米,賠了錢,本以為能息事寧人,可打傷了王三爺的貼身護院,這梁子結大了。王三爺在這一帶橫行霸道慣了,又極其要麵子護短,這次打了他的人,定會帶更多人來報複。
更要命的是未晞的身手。尋常人哪能徒手擰斷胳膊、掰折鋼刀?這要是被王三爺那幫人當成精怪上報官府,或是引來降魔師,白未晞會被當成什麼?妖怪?邪魔?到時候彆說保護她,連自己和娘都得跟著遭殃。
“福兒……這可咋整啊?”老婦人哭著過來,抓住阿福的胳膊,“要不……咱把那姑娘交出去吧?”她不是狠心,隻是實在怕了——前幾年鄰村有戶人家被指認窩藏妖怪,結果被官府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娘!”阿福猛地抬頭,眼眶通紅,“她是咱的救命恩人!上次山狗、這次交租子,哪回不是她幫的?咱不能做那忘恩負義的事!”
白未晞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她聽不懂“王三爺”的勢力有多大,也不懂為什麼打了壞人還要害怕,但她能感覺到阿福身上的絕望,如同黑風口的濃霧,濃得化不開。她低頭摸了摸腰間的“年輪”,鞭子的溫度比往常更低了些。
那天晚上,阿福一夜沒睡。他在灶間蹲到天亮,老婦人幾次起來想勸,都被他擺手打發回去了。他想過帶著白未晞往深山躲,可娘的身子骨經不起折騰;想過去找裡正求情,可裡正早就被王三爺收買了;最後隻剩下一個念頭——跑,跑得越遠越好。
天剛蒙蒙亮時,阿福站起身,走到白未晞的草棚前。她沒睡,正坐在稻草堆上,手裡摩挲著那幾枚銅板,聽見動靜,抬頭看他。
“未晞,”阿福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我們……得走。”
白未晞眨了眨眼,沒懂。
“離開這裡,去彆的地方。”阿福蹲下身,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那些人還會來,他們很凶,會帶來很多人,我們打不過。”他指了指遠處的山巒,“往南走,那裡有更大的城鎮,王三爺的手伸不了那麼長。”
白未晞還是沒說話,但她看著阿福的眼睛,那裡沒有了往日的溫和,隻有一種沉重的、不得不如此的堅定。“娘,收拾東西!”阿福轉身對屋裡喊,“能帶的就帶,不能帶的……都扔了!”
老婦人雖然不舍,但看阿福的樣子,知道他已經做了決定,抹著眼淚開始收拾。她們沒什麼值錢東西,幾件打滿補丁的粗布衣,一床舊棉被,阿福采草藥的藥鋤和背簍,還有一小袋舍不得吃的粟米,很快就打包成兩個小包袱。
阿福最後看了一眼住了半輩子的茅草屋,看了看那半畝被石頭啃得坑窪的坡地,眼眶終究還是濕了。這裡窮,偏,卻有他所有的記憶,爹教他辨認第一株草藥的地方,還有自己摔斷腿時躺過的石板。可現在,他們不能再待了。
白未晞跟在他們身後,肩上還披著那塊油布。她回頭望了一眼茅草屋,灶間的煙囪還冒著最後一縷青煙,像在為他們送彆。她摸了摸脖子上鏽死的銅鈴,又看了看走在前麵的阿福和老婦人,腳步沒停。
三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黑風口的密林裡。晨霧漫上來,遮住了他們的腳印,也遮住了那間孤零零的茅草屋。
沒有人知道,在他們離開後不久,王三爺帶著十幾個打手氣勢洶洶地趕來,卻隻看到一座空屋。憤怒的王三爺下令拆了茅棚,搜遍了山林,卻連個人影都沒找到。
而此時的阿福,正帶著母親和未晞,沿著一條幾乎被荒草淹沒的小路,往更深的山裡走去。前路茫茫,他不知道下一個落腳的地方在哪裡,但他知道,隻要人還在,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