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晞收回手,看著那隻保持著飛翔姿態的小生靈,忽然站起身。
城牆下的積雪被月光照得發亮,卻映不出她的影子。她沿著垛口往城西走,青布裙掃過雪堆,裙角沾著的冰晶在風裡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
驛館的燈火還亮著,紅綢燈籠在風雪裡搖晃,把“契丹驛館”四個字照得格外刺眼。後院的糧草棚外,兩個衛兵正縮在避風處烤火,鐵甲上的冰霜在火光中融成細流,順著甲片縫隙往下淌。
白未晞停在糧草棚對麵的大樹後。棚頂的積雪壓彎了木梁,發出輕微的吱呀聲,裡麵堆著的糧草散出麥香,混著潮濕的黴味,在冷空氣中漫開。她想起破廟裡那個瞎眼女人懷裡的嬰孩,哭聲已經弱得像風中殘燭。
此刻她離那些衛兵不過十步遠,她盯著糧草棚門上那把鏽跡斑斑的鐵鎖——和阿福當年用來鎖菜窖的那把很像。
她指尖泛起白霜,順著地麵的冰縫往前漫。鐵鎖上的鐵鏽遇寒簌簌剝落,隻聽“哢嗒”一聲輕響,鎖扣自行彈開了。
衛兵的談笑聲從風裡飄過來,說的是草原的烈酒和中原的女子,沒人注意到糧草棚的門正被夜風吹得微微晃動。白未晞像片雪花滑進棚內,借著梁柱的陰影走到糧堆前,麻袋裡的粟透過粗布縫隙往外漏,在地上積成小小的金堆。
她解開腰間的油布——那是離開阿福後,在柴房找到的舊物,邊角磨得發白——鋪在地上,抓起粟米往油布上倒。指尖觸到溫熱的米粒,忽然想起以前在集市,阿福曾教她分辨糙米和精米,說精米更養人。
裝了兩袋精粟米,又摸出四袋風乾的肉乾,她把油布四角係緊,搭在肩上。重量壓得她肩膀微沉,卻比空著手時踏實。轉身出門時,她瞥見角落裡堆著的乾草,想起破廟裡的孩子總在夜裡凍得哭,順手抱了一捆。
衛兵還在烤火,其中一個正往火堆裡添柴,火星子濺在雪地上,瞬間滅了。白未晞貼著牆根走,乾草擦過磚石發出沙沙聲,被風聲蓋得嚴嚴實實。
回到破廟時,月光正從神像的斷頸處漏進來,在地上投下道歪斜的光。瞎眼女人抱著孩子縮在神龕下,孩子的小臉埋在母親懷裡,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幾個流民靠在牆角打盹,鼻息聲裡帶著凍得發僵的顫音。
白未晞把乾草鋪在女人身邊,又將油布包放在乾草上。粟米的香氣順著油布縫隙鑽出來,女人鼻子動了動,摸索著抓住油布角,指尖觸到溫熱的米粒時,突然渾身一顫。
“是……是糧食?”她聲音發啞,不可思議道。
白未晞沒說話,隻是往陰影裡退了退。她記得阿福說過,做好事不用留名,如同山裡的泉水,默默淌著就好。
女人摸索著解開油布,小米的金黃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她抓起一把米,貼在臉上蹭了蹭,忽然低低地哭了,哭聲裡混著笑,驚醒了周圍的流民。
“有吃的了!”有人低喊,聲音裡的驚喜像火星點燃了枯草,“是粟米!還有肉乾!”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往前擠了兩步,伸手就想去搶油布包:“這糧食誰先拿到就是誰的!”他身後跟著兩個精瘦的漢子,顯然是一夥的,眼神裡滿是貪婪。
“你怎麼能這樣!”瞎眼女人急得往前撲,卻被壯漢一把推開,踉蹌著差點摔倒。
就在壯漢的手快要碰到油布包時,一塊小石子突然從陰影裡飛出來,“啪”地打在他手背上。壯漢疼得哎喲一聲,縮回手一看,手背已經紅了一片。
“誰?!”他怒目四顧,破廟裡隻有縮在角落的流民,沒人應聲。
另一個精瘦漢子不信邪,剛想再次伸手,又一塊石子飛來,正中他的額頭,疼得他捂著腦袋直咧嘴。這下眾人都明白了,救濟他們的高人根本沒走,就在暗處盯著呢。
剛才還蠢蠢欲動的人頓時老實了,紛紛往後退了退。那個瞎眼女人摸索著站起身,對著陰影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多謝恩公,這糧食還是大家分著吃吧,孩子們都快熬不住了。”
有個年長的老者站出來,顫巍巍地說:“我看這樣,咱們先把小米分了,各家煮點稀粥,肉乾留給病號和孩子。”眾人紛紛點頭,再沒人敢提爭搶的事。
有人找出藏著的陶罐,小心翼翼地舀來乾淨的雪,架在臨時搭起的石頭灶上。火點起來了,跳動的火苗映在每個人臉上,驅散了些許寒意。小米下鍋的瞬間,香氣更濃了,連神像仿佛都舒展了些。
白未晞蹲在陰影裡,看著他們忙碌。瞎眼女人把米粥吹涼,一點點往孩子嘴裡喂,孩子的喉嚨動了動,發出細弱的吞咽聲。
就在這時,廟門口傳來腳步聲,踩在積雪上咯吱作響。
兩個穿道袍的人站在門口,為首的手裡握著桃木劍,劍身在月光下閃著冷光。“貧道夜觀天象,見此處陰氣彙聚,果然有邪祟作祟!”他聲音洪亮,震得廟梁上的積雪簌簌往下掉。
白未晞心裡猛地一緊。老樟樹說過,道士的眼睛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陰氣,手裡的法器專克陰寒。
“妖孽在此!”道士的目光穿過人群,直直落在她身上,“看你麵如死灰,身帶屍氣!”
他提劍就衝了過來,白未晞從未與道士交過手,更沒見過這種架勢,隻覺得那道劍光比日頭更刺眼,下意識地往後縮,肩膀撞在神像的斷手上,疼得她悶哼一聲。
桃木劍擦著她的鎖骨劃過,沒破皮,卻像有團火貼在皮膚上燒,疼得她渾身發顫。這是她第一次嘗到道士法器的厲害,比契丹兵的刀更嚇人,那是專屬於“正道”的、不容分說的殺意。
“降妖衛道,乃是貧道天職!”道士步步緊逼,劍風越來越烈,“此等吸食陰邪之氣的怪物,留著必為禍人間!”
另一個年輕道士掏出符咒,往她腳邊扔。黃紙符落地即燃,火光中騰起的正陽之氣像堵牆,逼得她往角落裡縮。流民們嚇得往兩邊躲,有人抱著分到的小米發抖,沒人敢出聲。
白未晞看著步步逼近的桃木劍,又看了看神龕下嚇得緊緊抱在一起的母子,忽然想起油盞張的油燈。那盞燈總在她靠近時跳得格外歡,卻從沒想過要傷害她。
她猛地轉身,撞開身後的破窗,木頭碎成碴子濺在雪地上。身體躍出窗口的瞬間,後背還是挨了一劍,疼得她眼前發黑。正陽之氣順著傷口往裡鑽,像無數根細針在骨縫裡遊走。
“哪裡逃!”道士的怒喝在身後響起,腳步聲追得很緊。
她不敢回頭,隻憑著本能往城外跑。破廟的燈火越來越遠,肩上的傷口越來越疼,直到跑出城郭,身後的腳步聲才漸漸消失。
靠在老槐樹下喘息時,雪落在傷口上,化出淡淡的青痕。她摸著後背的傷口,那裡的灼痛比日頭烈時更甚,卻沒心裡的茫然來得重。
老樟樹從沒說過,做好事也會被追殺。就像油盞張沒做錯什麼,卻還是死在了刀下。這世道的道理,真難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