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把官道染成深褐色時,吳秀英的裙擺又被路邊的荊棘勾破了道口子。她彎腰拽了拽布角,指尖沾了點泥,抬頭時看見林澤正站在前麵的土坡上等著,手裡的桃木劍斜挎在肩上,劍穗上係著的紅繩被風吹得晃,那是她去年繡了半宿的平安結。
“歇會兒吧。”林澤朝她伸手,掌心還帶著點握劍的薄繭。吳秀英搭著他的手爬上坡,腳剛落地就忍不住揉了揉腳踝——從閭山下來這半個月,走的儘是些荒山野路,鞋底早磨薄了,連帶著腳踝也腫了圈。
“再走兩天該到清河鎮了吧?”吳秀英靠在老槐樹上,從布包裡掏出個麥餅,掰了半塊遞給林澤。
林澤接過餅,沒立刻吃,先從水壺裡倒了點溫水遞過去:“嗯,到了鎮上給你買塊新布,把裙擺補了。”他目光掃過她破了的裙擺,眉頭輕輕皺了下。
吳秀英笑了笑,把水遞回去:“補啥,等回了青溪村,我給咱們一家人都重新做新的。”
提起青溪村,兩人都靜了靜。他們在村裡長大時,日子過得慢,早上聽著家裡的雞叫起床,傍晚坐在院子裡的石桌前吃晚飯,彆說妖物,連山裡的野狼都沒見過幾隻。這次出來才知道這世上竟有這麼多吸人精氣、害人性命的異類,隻是那時總覺得,那些凶險離青溪村遠得很。
“應該是。”林澤咬了口麥餅,聲音低了些。
吳秀英撥了撥頭發:“這些害人的東西可真狡猾,前陣子在桐柏山斬那花妖,雖說也費了些勁,可沒像昨天那隻黃鼠狼精那樣,竟會裝成老太太騙小孩。”
她說著,指尖無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符袋。這一路走下來,符用了不少,桃木劍的刃也添了幾道缺口,不變的是,每次見著那些異類害人的模樣,心裡的厭惡就多一分。
天色開始變暗,風卷著枯草屑往衣領裡鑽,吳秀英剛把最後一塊硬麥餅掰給林澤,就聽見身後傳來“吱呀”一聲——是輛獨輪車的軲轆聲,裹著股鬆針的冷香。
兩人同時摸向腰間:林澤的桃木劍剛出鞘半寸,吳秀英的符袋也掀開了角,轉頭就見個穿粗布短打的樵夫推著車過來,車上堆著半捆鬆柴,柴枝上還掛著未化的雪粒。樵夫約莫五十來歲,臉上刻著深溝似的皺紋,見他們這副模樣,倒先笑了,露出兩顆缺了的牙:“後生仔,彆怕,我就是個砍柴的。”
林澤慢慢收了劍,卻沒完全放鬆:“老伯,這附近……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他剛才就覺得風裡纏著股軟乎乎的氣,像要往人腦子裡鑽。
樵夫聞言,臉色沉了沉,把獨輪車往路邊停穩,從懷裡掏出個陶壺,喝了口才開口:“你們是外鄉人吧?著急的話就彆往前了,換條路走。”
“前頭有什麼?”吳秀英連忙問道。
“往前再走半裡,可能會聽到笛子聲。聽到了就會被迷住,會耽擱時間。”樵夫挑著眉說道。
“迷住?”吳秀英追問,指尖捏著符紙的邊,“是有精怪?”
“大夥都叫她笛婆婆。”樵夫往西邊指了指,那裡的暮色更濃一些,“約莫十多年前就有了,經常黃昏吹笛,誰要是聽見了,就會愣在原地不動,像睡死了似的。不過也怪,最多十二個時辰就醒,就是說夢裡見著最想見的人了。”他摸了摸車把上的布巾,看到兩人的裝束之後又說道:“是道士啊,你們可不用管她,不壞,我去年就被迷過一次,看到俺爹和俺娘了。”說完,樵夫還笑了笑。
林澤和吳秀英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了警惕——師父說過,凡能勾人幻境的,多半是執念成精,就算暫時無害,以後可說不準。“老伯,這笛婆婆……見過她模樣嗎?”林澤問。
樵夫搖了搖頭:“沒人見過真容,隻聽見笛聲從西邊的破戲台飄過來。有人說她是十年前死在戲台的孤老婆子,也有人說她是戲班裡的,誰知道呢。”他看了看天,“快黑了,你們趕緊走,我也得趕回去了。”說罷,推著獨輪車匆匆往東邊走,軲轆聲很快消失在暮色裡。
兩人沒走。林澤把桃木劍握得更緊:“去看看。”吳秀英點頭,從布包裡多摸了兩張黃紙——一張醒神符,一張鎮邪符,都疊得方方正正揣在手心。
往西走了半裡,果然看見座破戲台。戲台的木柱都裂了縫,上麵的紅漆掉得隻剩斑駁的印,台板上積著厚厚的灰,還散落著幾根斷了的戲服絲線。風從戲台的破窗裡灌進去,發出“嗚嗚”的響,像有人在哭。
突然,笛聲飄了過來。
不是尖銳的,是極軟的調子,像江南的春雨,纏在耳邊,帶著股麥香。吳秀英猛地晃了晃頭——眼前竟出現了青溪村的巷口:林青竹正站在院門口喊她,手裡拿著剛做好的花鞋。曬穀場的石磨旁,林澤正蹲在地上,給她撿掉在縫裡的簪子。
“秀英!彆愣著!”林澤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吳秀英打了個寒顫,才發現自己已經往戲台走了兩步,腳像不是自己的。她趕緊掏出醒神符,往眉心一貼,符紙的涼意瞬間驅散了幻境,眼前的青溪村消失了,隻剩破戲台的灰和冷。
“什麼精怪,少在這裡裝神弄鬼,還不出來!”林澤握著桃木劍喊道。
笛聲停了。
戲台的破簾子被風掀開,一個身影從裡麵走出來。不是想象中的凶神惡煞,是個穿灰布衫的老婆子,頭發花白,用根木簪挽著,臉上的皺紋很深,卻很慈祥。她手裡拿著支竹笛,笛身上刻著個小小的太陽,還有道淺淺的裂痕,像是摔過。
“為什麼要醒呢?”老婆子的聲音很輕,帶著點顫,像風吹過舊紙,“能見到自己最想見到的人不好嗎?”
林澤握緊桃木劍,卻沒再往前:“你的笛聲勾人幻境,耗人精氣,雖暫時無害,久了必傷性命。”
老婆子低頭看了看手裡的竹笛,指尖輕輕摸過笛身上的太陽刻痕,眼神軟了下來:“這不是害人的笛,是我兒子的。”她的聲音慢了些,帶著股化不開的愁,“十年前,抓壯丁,他才十六,被硬生生從家裡拖走,走的時候說等打完仗回來,還吹給我聽。”
“再後來,我染了風寒,死在這戲台上。”老婆子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卻沒半點悲傷,“死後倒好,能一直吹笛了,也能一直看見他了。有人聽見笛聲,進來呆一會,我也沒攔著。他們眼裡的,不也是自己最念想的人嗎?就像我想我兒子一樣。”
風更冷了,老婆子的灰布衫被吹得晃了晃:“他走後,我就天天在這戲台上等,想著他說不定會來這找我,以前他總愛來這聽戲。後來,我發現隻要吹這笛,就能看見他:有時候他在田埂上吹笛,有時候他蹲在院裡給我剝花生,跟真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