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的晨光,是裹著雪意來的。青溪村的屋頂都覆著層薄雪,風一吹,雪沫子落在凍硬的土路上,咯吱作響,卻蓋不住村裡飄來的酒香——是各家釀的粟米酒,埋在灶膛邊溫了半宿。
白未晞過去的時候,正撞見月娘抱著個老鬆木匣子往堂屋走。匣子邊角磨得發亮,刻著幾道淺淡的雲紋,是石生家傳下來的。“未晞來了?”月娘笑著停腳,指了指院裡的石桌,“石生去井台打水了,我剛把供品擺出來,你幫著看會兒,彆讓雞啄了臘肉。”
石桌上已擺好了祭祖的物件:粗瓷碗裡盛著切成方塊的臘肉,油光鋥亮。陶盤裡放著三個白麵饅頭,蒸得暄軟,頂上用胭脂點了紅點。還有一壺粗陶裝的粟米酒,壺嘴冒著細白的熱氣。月娘蹲下身,打開鬆木匣子,裡麵露出兩塊靈牌——一塊炭痕深些,刻著石生祖輩的名字;另一塊字跡稍淺,是月娘父母的名諱。早幾年石生見月娘除夕總對著空牆發呆,便尋了塊老杉木,請人幫忙刻了牌位。他們倆成親後,石生就讓和自家的並在一處,說“以後咱的先人,就是一家的,過年總得湊一塊兒熱乎”。
白未晞站在石桌旁,指尖輕輕碰了碰桌沿的粗瓷碗,碗沿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
她望著那兩塊牌位,忽然想起汴梁的臘月三十,也是這樣的雪天,她縮在城牆根下,隻見過凍餓的乞丐搶著地上的殘羹,最後倒在雪地裡,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那時的“年”,是富人簷下的紅燈,是窮人巷尾的冷屍,哪有這般兩塊木牌並排的暖,這般小心擺放的供品。
“水來了!”石生扛著木桶回來,桶沿結著層薄冰,水珠順著桶壁往下滴,落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他擦了擦手,從懷裡掏出張黃紙,是“祭祖符”,按民間的說法,貼在神主牌旁,能“引先人魂歸享食”。他把符紙小心貼在兩塊木牌中間,又從灶房取來香,點著後先遞三炷給月娘,自己留三炷,兩人對著木牌屈膝,動作輕緩。
月娘握著香,聲音軟乎乎的,像在跟家裡長輩說話:“爹娘,今年咱還在一塊兒過年。求你們保佑來年種地順順當當,彆澇彆旱;也保佑村裡平平安安的,孩子們都健健康康。”石生跟著點頭,補充道:“今年收了三擔粟米,明年定多打些,到時候再給您二老多供兩碗新米。”香煙繞著木牌飄,淡青色的煙絲纏在一塊兒,竟像真的把兩家先人連在了一處。
白未晞站在旁邊,沒靠近。拜完祖,柳月娘就忙著備年夜飯。
除夕飯講究“有丸有羹”,丸是“牢丸”(餃子),羹是肉羹。她把白菜切碎,和著臘肉末拌餡,油星子滲出來,香得人喉嚨發緊。石生坐在旁邊擀皮,麵團是前幾日發的,揉得筋道,擀麵杖轉著圈,擀出來的皮圓滾滾的。
“未晞來幫忙剝豆子。”柳月娘遞過個竹籃,裡麵裝著曬乾的紅豆,顆粒飽滿,“等會兒煮在肉羹裡,甜絲絲的,可好吃了。”
白未晞坐在灶膛邊,指尖捏著紅豆,一粒一粒往碗裡放。紅豆的硬殼蹭過指尖,她想到汴梁過年時,見過的那個婦人。她抱著孩子,在糧鋪外哭求掌櫃給把碎米,最後隻得到半勺發黴的粟米。那時的“年飯”,連粒完整的豆子都難尋。她抬頭看灶膛裡的火,火苗舔著鍋底,把柳月娘的側臉映得暖黃,石生擀皮的“咚咚”聲,和著窗外的風聲,比汴梁城稀稀拉拉的爆竹聲好聽多了。
“這牢丸要捏緊些,不然煮的時候會破。”柳月娘見她盯著餃子看,笑著遞過個麵皮,“你試試?”白未晞捏起麵皮,放了點餡,笨拙地捏著邊,指腹不知輕重,捏出來的餃子歪歪扭扭,像隻縮著的蝦。石生見了,忍不住笑:“比我第一次捏的還醜,我那會兒至少捏得像個元寶。”柳月娘拍了他一下:“彆笑,未晞第一次做,已經很好了。”
白未晞看著手裡的餃子,忽然說:“這樣的日子挺好。”柳月娘笑道:“自然是好的,無病無災,安安穩穩比什麼都強。”石生點頭,跟著笑,灶房裡的熱氣裹著笑聲,飄出窗外。
與此同時,山下的鎮子裡,林澤正攥著吳秀英的手,站在客棧門口望著漫天飛雪。
他們昨日趕了一整天路,本想今早從鎮上動身,翻過山就能到青溪村,趕三十回家。可天不遂人願,後半夜開始下雪,到天亮時,雪已經沒過腳踝,鎮上的老掌櫃勸他們:“後山的路陡,雪一蓋連個腳印都看不見,往年總有趕路人摔下去,開春才能尋著屍首,你們年輕,彆拿命賭。”
“要不……再等等?”吳秀英的聲音發顫,她望著山路的方向,雪霧把山影遮得嚴嚴實實,連往日清晰的山口都成了片白茫茫。
“等不了!”林澤咬著牙,從客棧裡借了根粗木棍,“咱走慢點,拄著棍,總能上去。
兩人踩著雪往山路走,沒走幾步,吳秀英腳下一滑,整個人往旁邊的坡下倒去。林澤眼疾手快,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可雪太滑,兩人還是往坡下溜了半丈,最後重重撞在棵枯木上才停下。吳秀英的膝蓋磕在石頭上,疼得眼淚都快出來,手裡的符袋也掉在雪地裡,黃紙散了一地,被風吹得滾遠。
“不行,這路走不了。”林澤撿起符紙,指尖捏著皺巴巴的黃紙,看著吳秀英紅腫的膝蓋,聲音沉了下來。他知道,再往前走,不是回家,是送命。
“那……那咱先在鎮上住下,等雪小了再走。”吳秀英咬著唇。
林澤沒說話,隻是扶著吳秀英往客棧走。雪落在他的肩上,很快就積了層,像披了件冷硬的殼。他回頭望了眼山路,雪霧更濃了,像道無形的牆,把他和青溪村隔在兩邊。
青溪村的雪,也漸漸大了起來。
白未晞站在門口,看著雪片落下來,落在屋簷上,落在剛貼好的紅紙上,那是柳月娘剪的“歲朝圖”,剪了隻歪歪扭扭的雞,按說法,能“驅邪納福”。雪片落在紅紙上,沒立刻化,倒像給紅紙鑲了層白邊,看著竟有些好看。
“未晞,進來烤火!”柳月娘在堂屋喊,“肉羹快煮好了,等會兒就下牢丸,再晚些湯該涼了。”
白未晞轉身進屋,堂屋的火塘裡燃著鬆木,劈啪作響,火星子偶爾跳出來,落在地上,很快就滅了。石生正往酒壺裡續酒,粟米酒的甜香混著火塘的木柴香,漫在屋裡,讓人鼻頭發酸。她走到火塘邊坐下,手裡還攥著剛才剝豆子的竹籃,指尖殘留著紅豆的溫意。
這是她第一次和人一起過年。在汴梁時,她見過的年,是富人的笙歌,是窮人的白骨。是城牆上掛著的彩燈,是街角凍僵的手。可在這裡,年是溫著的酒,是暄軟的饅頭,是捏得歪歪扭扭的牢丸,是火塘邊的笑聲。她像個站在窗邊的看客,沒湊進那團暖,卻也沾上了溫度。
雪還在下,越下越大,把青溪村裹在片白裡。堂屋裡,月娘正往鍋裡下牢丸,沸水冒著白汽,氤氳了她的眉眼。石生端著酒壺,給白未晞麵前的粗瓷碗裡倒了點酒,酒液泛著淡淡的黃,仿佛融化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