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瑞所在的牙行規模不大,經手的多是市井間的租賃與小宗買賣,其私錄的底檔也以這類交易為主。他借著幫忙整理舊契的由頭,連著兩晚挑燈夜翻,幾乎將卷房內存放的近五年記錄捋了個遍,卻並未找到符合“張思齊”、“原籍張家莊”、“購置房產”這些條件的交易。
他捏著酸澀的鼻梁,心中不免有些焦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何況對方於他母子有恩,且尋親心切。他沉吟片刻,將目光投向了城中那些規模更大、人脈更廣的大牙行。那些牙行背後多有靠山,經手的買賣也大,消息也更為靈通,或許會有線索。隻是憑他的臉麵和錢囊,想要直接叩開那些大門,無異於癡人說夢。
但他宋瑞在金陵牙人這一行裡摸爬滾打幾年,彆的不說,三教九流的朋友倒也結識了幾個。他想起一位曾在一次聯合兜售大宅時有過合作、如今在某大牙行做幫閒的舊識,人稱“劉猴子”,此人消息極為靈通,最是鑽營。
掂量著懷中那錠沉甸甸的銀子,宋瑞一咬牙,尋了個由頭告假半日,去果子行稱了兩包好點心,又切了半隻肥鵝,打了些酒。徑直往劉猴子常聚的茶寮尋去。
一番寒暄鋪墊,酒水肥鵝下肚,又隱晦地塞過去一小塊碎銀,劉猴子那張瘦削精明的臉上笑容便熱絡了許多,拍著胸脯道:“宋老弟難得開次口,哥哥我必定上心!張思齊是吧?四年前從張家莊發跡進城買宅子的?包在我身上!這幾家大行裡的兄弟我都熟,明兒,最遲後日,一準給你信兒!”
宋瑞千恩萬謝地去了。
果然,隔了一日傍晚,劉猴子便興衝衝地尋來,見了宋瑞便道:“嘿!宋老弟,你打聽的這人,可真有點意思!”
原來,四年前,確有一個名叫張思齊、來自九鄉河下遊張家莊的年輕人,通過當時城中最大的“隆盛牙行”,以現錢一百二十貫,買下了位於城北烏衣坊深處的一處小院。那烏衣坊名字聽著古雅,實則早已不是王謝風流之地,而是擠滿了尋常百姓人家,巷道狹窄,煙火氣十足。
“那宅子地段還不錯,院裡原有三間正房,兩間廂房,院裡還有口井。”孫猴子咂摸著嘴,“按說這交易平平無奇,怪就怪在,這姓張的搬進去不到一年,竟就發跡了!聽說不知走了什麼門路,攀上了貴人,捐了個官身,一家子雞犬升天,早就搬離了那烏衣坊的小院子,如今怕是住在哪處高門大宅裡享福呢!”
他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神秘道:“隆盛牙行裡經手那買賣的老丁我還特意問了,他說對這姓張的印象頗深,因為那人年紀雖輕,待人接物卻極是周到圓滑,而且……掏錢爽快得不像個鄉下剛發跡的,倒像是世家子弟。對了,當時他身邊還跟著個娘子,戴著帷帽,瞧不真切麵容,但身段瞧著極好,話很少,一切都是那張思齊出麵。”
宋瑞得了這確切消息,大喜過望,又謝了劉猴子一回,趕緊將消息告知了白未晞與鹿淵。
鹿淵一聽,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蜜棕色的眼睛裡瞬間盈滿了光:“烏衣坊!未晞姐姐,我們去看看!”
白未晞點了點頭。
次日,三人便尋至城北烏衣坊。此處坊牆斑駁,巷道僅容兩人並肩,兩側房屋低矮,晾衣竹竿橫七豎八地探出窗外,掛滿了各色衣物。孩童的嬉鬨聲、婦人的嗬斥聲、以及不知何處傳來的磨刀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嘈雜的市井生活氣息。
他們依著地址,拐彎抹角,終於在一排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的院門前停下。那院門比起旁邊幾家,顯得更為陳舊些,黑漆剝落,門環上鏽跡斑斑,一把黃銅大鎖冷冷地掛在門上,鎖梁上積了薄薄一層灰。
鹿淵迫不及待地上前,踮起腳尖從門縫向裡張望,隻見院內地麵坑窪,雜草已從磚縫裡鑽出老高,三間正房門窗緊閉,窗紙破損,簷下結著蛛網,一派久無人居的荒涼景象。
“阿姐……?”鹿淵看著這破敗景象,心一下子揪緊了。
旁邊一扇院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個頭發花白、端著木盆的老嫗探出頭來,警惕地打量著這三個生麵孔,尤其多看了幾眼容貌過於出色的鹿淵,粗聲問道:“你們找誰?”
宋瑞忙上前一步,拱手客氣地道:“老人家叨擾了,我們想打聽一下,這家原先住的張思齊家,您可知他們搬去哪裡了?”
那老嫗聞言,臉上的警惕稍緩,撇了撇嘴道:“哦,找張家那個走了大運的小子啊?早搬啦!當官發達了,還能瞧得上我們這破地方?”她語氣裡帶著幾分酸意和鄙夷,“搬走三年嘍!這房子空關到現在,也沒見賣也沒見租,真是有錢不在意這點……”
鹿淵急急追問:“婆婆,那您可知他家搬去哪裡了?還有,他家的娘子,您可還記得?她……她還好嗎?”
老嫗撇嘴:“搬哪兒去了?那等富貴地方,豈是我們能知道的?至於他家娘子……”老嫗歎了口氣,搖搖頭,壓低了聲音,“嘖,說起來也是個頂標致的人兒,性子看著也和善,剛搬來時還常出來見人,後來就很少見了。聽說是身子骨不好,一直病懨懨的。張家小子發達搬走前那陣子,更是幾乎沒露過麵了……唉,福薄哦……”
鹿淵聽到“病懨懨”、“沒露過麵”,臉色瞬間煞白,眼圈更紅了,一把抓住白未晞的衣袖,聲音發顫:“未晞姐姐,阿姐她……”
白未晞反手輕輕按住他冰涼的手,目光卻看向那老嫗,聲音平淡無波,“他們搬走時,您可曾見過那位娘子?”
老嫗被她的目光看得一怔,下意識地仔細回想,半晌才不確定地道:“好像……沒有。那天張家小子帶著他爹娘兄嫂,兩輛馬車來搬東西,鬨哄哄的,還真沒留意那娘子在不在……興許是坐車裡先走了?”
線索至此,而關於鹿靈的最後蹤跡,則籠罩上了一層不祥的陰霾。
鹿淵失魂落魄地站在那緊鎖的院門前,望著門縫裡荒蕪的庭院,蜜棕色的眼瞳裡充滿了無助和恐懼。
白未晞靜靜地立在巷中,午後的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她抬起眼眸,目光似乎穿透了層層疊疊的屋宇,望向了這座城市更深處那些盤根錯節的權力與富貴之地。
“宋瑞。”她開口,聲音依舊沒有什麼起伏,“可知金陵城中,小官員們,通常居住在哪些坊區?”
宋瑞正在為線索中斷而懊惱,聞言立刻精神一振,忙道:“回姑娘,多在城東南的仁和坊、靖安坊一帶聚居,那邊離皇城和各大衙門都近,宅邸也齊整……”
“去打聽。”白未晞淡淡道,“仁和坊,靖安坊。重點查近三年內新購宅邸,姓張的官人。”
她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既然烏衣坊的線索斷了,那就直接去他最可能在的地方。
宋瑞深吸一口氣,被這份冷靜所感染,重重點頭:“是!我這就去想法子打聽!”
鹿淵也抬起頭,擦去眼角的濕意,緊緊站回白未晞身邊。